第七十七章 爱恨两分
第七十七章 爱恨两分 骤雨方歇，雨水将蒙昧的天地洗涤得清亮了一些，虽然乌云依旧不散、又有山雨欲来之势，但总算透出些光亮。凉风阵阵呼啸，正是晌午时候，校场里不见几个训练的士兵，大概都聚在营帐里躲雨、饮食。一些高官将领则在大营之内聚会，等待主公到达。刘备才将逃出暗无天日的马车，迫不及待地寻找那个人的身影，他太渴望得到一些拥抱或者安抚，哪怕只是几句无关痛痒的劝慰，不由步履仓促地赶往大营。 只是真的看到荀彧时，他又堪堪停住了脚步，站在营帐之外。方才曹cao在身边他没敢多看，如今才敢细瞧，荀令君在军营里换了武将打扮：头戴一顶墨色平上帻，中衣外披着竹月色禅衣，腰间束着绛绶，气定神闲地坐在一群武将之间聆听他们谈论，一派安之若素的模样。他总是这幅样子……无悲无喜、波澜不惊，遗世独立之姿，严整不失雅致，让人不敢与之狎昵。便是刘玄德这样恣意的性子，在他面前也要礼让三分，从来都看不出此人的真心实意。 我不该打扰他的，刘备有些难过地想着。此前刘备一直好奇此人到底有没有感情，想看他放纵情感、坦率真心的模样，但真的看到了，又害怕他的真心会招来祸患。曹营容不下真正的君子，只有顺从曹cao作恶的人，或者死人。和曹cao相处的这段时间为他做了不少肮脏事，刘备感觉自己已经在曹cao手上死了无数次，只有被荀令君那一双平静温柔的眼眸注视时，他才感觉自己的心像被明月照耀、清风拂过、短暂地活了过来。现在荀令君清雅端正地坐在他应该坐的位置，刘备是如此渴望与他心中的君子亲近，可是他配么？ 世人皆知他是曹孟德的宠臣，刘备自己也快要认命屈从于此人，只为换取一线生机。这样肮脏的躯体，有什么资格亲近明月？刘备突然有一种嚎啕大哭的冲动，他攥紧身上的青绿色劲装，隐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这是曹cao为他挑选的服饰，此前所遗衣服赏赐皆被刘备封存府上，不曾碰过分毫，此刻却如曹cao手中玩物一般由他打扮，屈辱到了极点。他对曹cao的恨意日益弥增，一腔滔天之怒无处发泄，但还得继续忍耐…… 他突然十分怀念荀令君为他披上的官服。彼时曹cao让刘备试探荀彧是否忠诚，刘备在他府上不慎落水，于是解衣赤裸以待，荀令无奈地解下朝服披在刘备身上。刘备偷偷将那件散发着清香的衣服珍藏在身边许久，直到香味彻底散去也不舍撤去。荀令的衣服不是为刘备准备的，也未曾送过他任何礼物，却满含待人的尊重，只此一件便胜过曹孟德给的一切。 刘备目光痴缠地注视着营帐中的荀彧。他正与旁人攀谈，谈笑自若。虽然是文官，与这群武人在一起也十分和谐，朝野上下皆敬重他，军中亦是如此。也许这样想很没出息，刘备也想留在朝廷、留在许都，留在尚书令身边，一辈子相伴左右、认真聆听他的教诲，那些想与他同生共死的话语，从来都发自真心……但荀令君不能死，他也不能。纵使他们终将背道而驰，也一定要活到最后，只要他们还共同活在这世界上，总有能见面的时候。 越看越抑制不住疯狂弥漫的思念，刘备甩了甩脑袋，决定离开冷静冷静，这时候帐内的武将发现了刘备的身影，开口叫住了他。只是这一提醒，荀彧立马站了起来，收敛了所有笑意，目光忧虑地看着刘备。二人隔着营帐遥遥对视，那一瞬间刘备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说，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化作一个苦涩的笑意。荀彧也微微笑了一下，或许他只是抿了抿唇，但刘备觉得他应该是在笑。不知是该留下还是离开，刘备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注视着他的荀先生。 幸好荀彧很快为他解了围，匆匆与众人告别后便大步出了营帐，将刘备拉到一边。刘备任由荀彧牵着衣袖，身体开始微微战栗，面上也多了几分羞涩，心头却一片平静、喜悦。荀令君竟然还愿意与他单独说话……在看到刘备的真面目之后，在亲眼目睹刘备与曹cao那暧昧到令人作呕的关系后，荀彧还愿意见他……刘备心中又痛苦又酸涩，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 “令君……” 荀彧开口问：“你怎么一个人来营帐，曹公呢？” 听到讨厌的名字，刘备满不高兴道：“……他在马车上，没下来。” 荀彧轻轻蹙眉道：“你是在这里……等他么？” 刘备几乎要伸出手去、抚平荀彧皱起的眉头，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无奈叹息道：“曹公给我一天时间，让我跟你把想说的话说清楚，然后……做个了断。” 荀彧退后一步，询问道：“做个了断是指……” 刘备无望到了极点，解释着：“备已允诺曹公，今日过后，身心皆顺从于他，不再提旁人。” 荀彧神情动摇，眉头紧皱：“怎会如此……” 刘备不想让荀彧为难，佯装轻快道：“曹公待我情真意切，视我如掌中珍宝，如此福气几人可有，荀先生莫不是嫉妒了？” 荀彧并未因为刘备的打趣轻松起来，反而更加沉重。这时候曹cao已经下了马车，正在往大营方向走，荀彧下意识把刘备拉到身后，随后向曹cao行礼。曹cao看见了二人，没说什么，只是朝他点了下头，似乎心情还不错的样子，而后径直走进了营帐。 刘备所说是真的……曹公果真给了他们……不，准确来说，是给了刘备一天的自由。荀彧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现在的情况。按照理智来判断，他不该再染指主公重视的人，但是……若在这里放弃刘备，刘备会失望透顶，曹cao也会看不起他。荀彧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漩涡之中，无论他是否回应刘备的感情，都同样会被猜忌、嘲讽。或许他可以不在乎那些猜忌，但真的有必要……为了一个刘玄德，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吗？ 荀彧并非怕死之人，更不相信主公会因为这些小事记恨自己，只是所言所行都要确保值得。起初他的确想把刘备留在许昌辅佐陛下，后来也动了让刘玄德为自己所用、成为曹公身边的一枚暗子的心思。只是谁都想不到，刘备会疯狂地爱上荀彧，甚至不惜为了他惹怒曹cao，这下不仅两人都用不了这颗棋子，还要想办法处理他的感情问题，实在是棘手得不得了…… 不过不得不说，被这样纯粹地爱慕着的确让人感觉不错，至少不会太遭。无关立场，不问对错，也不介意能不能走到最后，就只是拼命散发着赤忱的爱意，如同三月的暖阳，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温暖……任何人被这样的爱意包裹都会动容，甚至可能会抛却一切和他离开，但是荀彧不行，他的背后是整个颍川士族，或许还要背负一个国家的命运。这样的暖阳如果无法留在许昌为他所用，也绝不能落在敌人手里，除掉才是最好的归处。 这样死掉也不错。找个机会杀了刘备，看看主公是什么反应，或许会被记恨，或许当做无事发生；等到有一日撑不下去了，他也干脆找个地方了却余生。他们不能同时死去，但总能死在同一个地方，至少不必孤身一人……突然间，荀彧明白了主公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杀此人的理由，刘备炽热的爱和同生共死的诺言远比他的身体更令人着迷，没有多少人能拒绝这种诱惑。某种方面而言，他们谁也赢不过刘备，他身上有一种名为“情感”的东西，会让人失去理智。 今日就稍微放纵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