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子非鱼，如何知我心啊
第十八章 这天荀彧下朝回家，刘备正在门口等候。 “令君，我有点话想对你说。” “正好，我也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荀府花园里有一个水池，配上假山、花草、庭院装饰，显得精致不已。二人顺着水池缓缓散步，旁边唯有几个修枝剪草的下人在劳作。池子里养着一群鲤鱼，色彩斑斓，游得欢畅自在，秋风初起，凉爽惬意。 刘备站在池边看了一会儿，轻声叹息：“池子里的鱼儿自由自在地游着，它们多快乐啊。” 荀彧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刘备回头：“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是鱼？” “……” 刘备笑：“就算我不是鱼，也知道鱼快乐。你看，它们除了吃就是玩，又没人要它的性命，就算要它也不懂，不用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怎么会不快乐？”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荀彧抬头看了看初显萧瑟的树：“左将军惯经沙场，生离死别不可计数，怎么会将生死看得如此之重？” “沙场啊……”刘备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一般，干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顺便招呼荀彧，“令君来，陪我坐坐。” 荀彧也不计较对方的失礼，正坐在刘备身旁的草地上。下人有些好奇，纷纷投来目光，却也没有打搅二人不合常理的举动。 刘备侧过头：“令君，你知道，沙场上最难耐的是什么吗？” 荀彧想了想：“寂寞？” “寂寞个屁！连命都保不住，哪有时间寂寞。” “……” “是绝望，永远都安定不下来的绝望。” …… 荀彧一如既往地安静聆听着，刘备幽幽叹息道：“令君可能要鄙夷我。我年幼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去世后，对感情看得更加淡漠。唯独知晓生命不易，多少次鬼门关前走，就是靠着‘一定要活下去’的信念撑到今日。”又苦笑，“我刘玄德是个懦夫，害怕打仗，害怕杀人，更害怕被人杀。令君我说了你别笑，”说着边看荀彧边笑，“其实我逃跑的次数比我打胜仗的次数还多得多哈哈……” “安定下来也好。” “但是我又怕啊，我怕庸碌无为。男子汉大丈夫，一辈子这么苟且偷生，那种痛苦简直比死还难受。” 荀彧沉默。 刘备自说自话：“其实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生来就拥有一切，家世、钱财、权势，要什么有什么。而我拼了半辈子，还是落得一无所有。老天爷不公平，我认命。” 荀彧依旧沉默。 刘备又叹了口气，继续道：“曹公前两天跟我说天下英雄就我跟他俩，我说雷声大我没听清。呵，英雄，曹公超世之杰，论才能我哪里比得过他，就只会使点蛊惑人心的法子，还不如老老实实给他当条走狗。反正曹司空这个人，用兵若鬼神，就是实战时残忍了一点，也没坏到哪里去，有人提提意见，他还是会听的。” “你说完了？” “完了。” “那你也听我说几句吧。” “洗耳恭听。” 荀彧语气淡然，缓缓回忆：“袁本初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当年我在袁绍麾下，见他笼络了大批的人才，却根本不识人，身边的谋士个个脾气古怪，让他们统一意见比登天还难。我初出茅庐，不得重视，跟着我们家荀谌混日子。后来去见了曹将军，见他第一眼我就决定了，你知道我在他眼睛里看见了什么吗？希望。他那时什么都比不过袁绍，但是他不在乎，为袁绍马首是瞻。当时他是这样跟我说的：‘只要能除国贼，那个名留青史的英雄姓袁姓曹都无所谓。但是天底下义士这么少，我曹孟德不站出来不行。’董卓死后，主公跟我说他想投降袁绍，我问原因，他说他不想手足相残再添战祸，只要能兄弟齐心平定天下就好，那时候我和程昱拼了命地劝说才稳住他。能到今天这一步，一部分的确是出于家世背景，更多的，是靠我们齐心协力。” 刘备有些发愣。 荀彧对向刘备：“左将军在徐州也结识过不少人才，但你没有听过哪怕一个正确的建议。你非要我说尚书令对曾经那个刘豫州是个什么看法，我只能说我觉得做你的谋士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你眼里没有任何人，永远都只有你自己。” 刘备急了：“荀文若你——” 荀彧不急不缓：“左将军，听我说完。的确，现在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天下未定，主公忠诚的陛下却对他冷漠以待，主公现在一定也很困惑，所以不敢也不愿杀素有忠义之名的你，而主公之所以如此器重你，恐怕也是因为在你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你刚才说你除了蛊惑什么也不会，你很有自知之明。我们拥有的一切全是靠着一场接一场的硬仗打下来的，而你拥有或拥有过的一切，都是骗来的。” 刘备捂着心口，脸色难看不已。 荀彧看着刘备：“我和他八年的交情，八年，他没有一件事会不征求我的意见自作主张，这是第一次，我不希望他受骗，更希望你好自为之。” 刘备面色惨白，动了动唇角：“……文若，我、我不喜欢你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太高傲了。” “我高傲？”荀彧站了起来，提高了音量，“你来许昌这么久，我在你面前连句重话都没说过，我还高傲？一直都是你傲得不可一世，傲得好像所有人都欠你的债一样！你以为你是什么，神魔下凡还是蚩尤转世？为什么我要容着你怕着你小心翼翼不敢得罪你？你的命比我池子里那尾鱼还不值钱，你顶撞我一句我就能杀你全家，而你横行霸道了这么久却活得比谁都好，这是为什么，你自己想想原因！” “刘玄德，你记住了，这许昌城里谁都不欠你的。”说着，荀彧伸手捏住刘备的下巴抬起，逼他与自己对视良久，“我也不欠。” 说罢，收回了手，拂袖而去。 刘备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荀彧，冷漠得让人寒彻心扉。他想这一次自己是真的触碰到对方的禁忌了，又或者说，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过往种种的温柔体贴不过是自己做的一个梦，梦醒了，就恢复原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