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隔着一道不能推开的腐朽木门,连一句话也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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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寺在西峰脉络的一山丘上,山路倒是不崎岖,蜿蜒盘绕不过两转可至;道路两侧怪石参差,溪涧纵横,虽是国寺也知香火不旺。 禅寺门前有颗参天大树,根系盘曲虬结,从树影之下方见崇德寺三个字。 车马轴轮颠簸,齐瞻月有些晕车,略有作呕之感,可到了目的地心急,已要下车。 刚探了半个身子就被拉了回去。 赵靖还是矗厉着一张脸。 “脸都白了,坐两刻再下去。” 说完将不面向寺庙的一侧帘子掀挂开给她透气。 齐瞻月哎了一声,也没吵闹,老老实实坐着,她看着赵靖依然闭着眼睛不肯理人,悄声询问。 “皇上可要下去走走?” 赵靖抬开眼,眼尾微眯,细长又凌厉,轻描淡写棱了她一眼。 虽没有训斥,可齐瞻月登时住了嘴。 等那晕劲儿缓和了,齐瞻月才跟赵靖请示了一声,得到批准方牵着裙角,下了马车。 此处静谧,青砖褐瓦间也可见树枝草叶丛生,空气比沁夏园还要沁人心脾,甚至有些透凉之感。 齐瞻月吩咐周俐和舒燕,将那马车后的东西卸下,这才由于喜引路,入了寺庙。 舒燕抱着东西,小小声问到。 “皇上不陪娘娘进去吗?” 周俐一听脸色都变了,忙让舒燕别说。 齐瞻月回头看了眼那杂草上的马车,默了默。 “皇上政务繁忙,需得休憩一会儿,就不用陪我了。” 整个寺庙正殿也见不着几个人,于喜跟她解释着,这虽算是国寺,其实也荒了,也不用于拜佛供香,连主持也无,只有些姑子,伺候看管着这里的人,和沁夏园的往来人员也不过送些用品吃食。 这背后的原因,齐瞻月自然是明白的。 入了正堂,正中供奉着一半人高的金坐佛,案牍上有寥落的香火,没有什么灰尘,只是那金身同庙顶的彩绘星斗一样,年久失修,已是斑驳。 有两位姑子正在洒扫,见到来人衣着便知是沁夏园那边的贵人,于喜那身蟒服,都不用亮明身份,两位姑子已是十分尊敬。 于喜说明来意。 “听闻这里有位齐太嫔,这位娘娘是齐太嫔的侄女,想来探望。” 那姑子将笤帚立住,手在禅衣上擦了擦,忙跟齐瞻月行礼,回话到。 “有的有的,贫尼这就去叫,还请娘娘稍等,喝盏茶。” 殿内也无座椅,齐瞻月索性站着,对舒燕周俐吩咐。 “你们把东西放下吧,去附近转转,当是踏春了。” 两人知道齐瞻月不爱拘着她们,估摸一会儿也要和齐太嫔说点体己话,便都应下。 齐瞻月又补了句。 “别在皇上跟前晃悠。” 赵靖愿屈就陪她来已是大恩,他此刻只怕是阎罗脾气,可惹不得。 于喜也知情见机,已退到堂外守着,还替她关上了门。 不一会儿,就有一着素衣的中年女子被姑子给引了出来。 齐媛久不见外人,初听还以为是错闻,直到出来了,见到人了才知是真,手中的佛珠也停了,与齐瞻月对视良久,才认出人来。 “月儿……” 相隔数年,齐瞻月长大了,和记忆中瘦弱的女童已对不上号,她差些没认出人来,所幸齐瞻月的眉眼从小到大都是那个样子。 齐瞻月上前,眼中含着热泪。 “姑姑,姑姑,是我。” 两人执手相看泪眼,久久说不出话来。 其余姑子自然知道这娘娘是贵人,也不敢打扰,替她二人参了陈茶就回了禅房。 齐媛一双手已略起了皱纹,常年在古寺少走动,皮肤白得和齐瞻月不相上下,只是多了层灰败,少了两分血色。 齐瞻月的容貌,其实最像的不是父母,而是她的姑姑。 只是如今两张相似的脸相望着,光是那眼角的皱纹就已是天差地别。 齐媛颤抖抬起手,替齐瞻月拂着那整洁的鬓发,只觉得如何都看不够。 她无子嗣,兄长齐昌明的一双儿女,自然视若己出,只是多年不见,那份亲情也只能被禁锢在这古寺中,与钟铎之声为伴。 齐瞻月落了泪,扶着齐媛坐到那蒲团上,自己跪坐在旁。 齐媛看着她,颤抖着话语。 “数年不见,月儿已出落成大姑娘了。” 齐瞻月哎了一声应下,却实在说不出更多的话。 齐媛古寺待久了,心早沉淀了下来,止了眼泪,关切问到。 “如今一切可都好?皇上……对你好不好?” 齐瞻月成了朔宁皇帝的嫔妃,阖宫来沁夏园避暑时,齐媛就已经知晓了。 听到齐瞻月封了嫔,一为她高兴皇帝看重,二则想起先帝的薄情又十分忧愁。 询问夫君待自己好不好,这种话只有母亲姑姨这样的女子长辈才会关问,齐瞻月听此,内心热流涌动,拭着泪。 “皇上待我很好,姑姑放心。” 说完见齐媛眼中迫切,已明了补充着。 “父亲和哥哥都很好,哥哥如今得皇上器重,还升了官,最近被命为钦差,去山东了。” 齐媛听完连点了数下头,总算安了不少心,可想着她们兄妹得皇帝如此看重,忆及自身不免又是担忧不已。 她在显庆帝那朝,不是没得宠过,甚至恩宠接连不断有五六年之久,哪怕无子也封了嫔,可只不过因裕王失德被废,太后母家不便重责,齐家就成了先帝的出气发泄对象,竟一点情分不念,直接将自己发配到了这清苦的古寺之中,虽名位还在,可与被废弃并无区别。 帝王的情爱,向来都是最不可信的,她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只是现亲人重逢,再见齐瞻月提及皇帝时那隐秘的羞怯,她实在是说不出口,叫齐瞻月年纪轻轻便同自己一般,心如死灰。 姑侄两人握着手,絮絮说了许多话,齐媛一一问了近年来齐府的境况,非得齐瞻月反复言说一切皆安,才肯放心。 两人说了一会儿,却见从那正堂后门,又有一人出来,只是大概已知晓了是宫中贵人来探望齐太嫔,怕冒犯,脚步很是踌躇。 齐媛听到脚步,回了头,已止了声。 那妇人大概也知自己来得不时候,却实在想听一听,厚着脸说到。 “太嫔,我拜佛的时辰到了,可是扰了你们?” 齐媛知道她是能多上听一句那些人也是好的,可自己的侄女如今这身份不免尴尬,只怕留人话柄,很是犹豫看了自己侄女一眼。 这寺庙中还有什么人,齐瞻月当然心知肚明,再见那张她虽说初见,却可以说十分“熟悉”的面容,和那未削的发丝,哪里还有困惑。 可她只是拍了拍姑姑的手,就起身向前,轻声对着来人说到。 “夫人来的正好,夫人在此清修多年,想于佛法必有见地,我慧根浅,只盼听着夫人诵经,开了佛缘才好。” 对方已是庶人,不便行礼,齐瞻月只能扶着人到姑姑身边。 那妇人艾应了一句,眼中感激已是潮红。 齐瞻月扶着人坐下,自己才重新跪坐在那后方的蒲团上。 陆氏也知这样其实不妥,对齐媛又诚恳说了两句欠语, 齐媛见到齐瞻月的行为,已明白了她的用意,安抚到。 “慕芹你也算我侄女的长辈,拜见一下也是应当的。” 齐媛和陆慕芹原本在宫中,虽不算交往甚密,但一直和睦,如今同被罚至这古寺,那么多年,也可以说是相依为命了,陆氏连最后的体面也无,被贬为了庶人,在这地方熬着,许多时候还需齐媛看顾照拂。 齐瞻月看着两位长辈,虽年龄相仿,都是不到五十,可陆氏已是银发丛生,满脸长纹。 想着对方生育过两次,怀第二个孩子时也依然在这古寺关着,照料不足又是高龄产妇,只怕是同自己母亲一样,落下了病根。 说来也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苛待,陆氏本有寒症,却能有幸育了一双儿女,可同时不但享不到那天伦之乐,不能认那亲缘关系,自己的身子也颇受磋磨,看着比自己姑姑老了仿若十岁的脸,齐瞻月实在评不出这“生育”的得失。 只剩悲哀。 想到此处,她忽而对自己姑姑说到,如今陶阳长公主已经接回了宫中,同自己很是亲近。 一旁的妇人只听到这一句,便以禅袖掩嘴,低下头,佝偻着背,急促压抑地起伏着。 齐瞻月神色微痛,继续说到。 “陶阳如今正是长得快,前两日已经到侄女胸前了。” 说完以手悬空,大概比画了一下, 陆氏虽知自己失仪,可实在忍不住,抬起一双灰蒙蒙而又空洞的眼睛,借着泪光有了神采,看了看齐瞻月手的位置。 她止不住双手轻轻抬了一寸,好似要去触碰那不存在的人影,复而又赶紧放下。 齐媛见陆氏伤情,哪里不懂她心中的痛,知道她不便开口,已替陆慕芹问到。 “那皇上如今怎么样呢?” 齐瞻月说起赵靖就有难以压制的情愫,轻笑了笑。 “皇上脾气差,常常吓得公主害怕,可陶阳长公主一哭,他又要巴巴乱了手脚去哄。” 齐媛初听是震惊,不想齐瞻月如此胆大,连皇帝也敢编排,再见侄女的表情,忽而又释然了,齐瞻月性子稳妥,敢这样子说,只怕是皇帝纵的。 陆氏强止住了泪,听到齐瞻月这一言,知兄妹和睦,难得露了笑,只是在古寺清苦久了,那笑也是苦的。 齐媛还欲替陆慕芹问些琐事,门外窗纸上却有一道阴影,拉得老长在三人身上投下剪影。 三人被吸引了目光,陆氏本下意识看过去,却再也移不开了眼睛。 那高身阔肩,还能是谁? 门外人或许不觉,可堂内光线昏暗,他这一道阴影可以说是十分显眼。 血亲二十年未见,隔着一道不能推开的腐朽木门,却连看一眼,说上一句话也不能。 齐瞻月见陆氏几乎就要失态,泪沟纵横,已前倾握住了她的手,只是话还是对着自己姑姑说的。 “皇上勤政,是位好皇帝,上天感知,如今后宫皇后,盈嫔,王常在都有了身孕。” 那陆氏听到此,才勉强从那道身影收回了目光,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也是高兴,只是看着齐瞻月却不免有些关怀。 “孩子,那你呢?” 齐瞻月不愿将那受刑后的隐疾说与二位长辈烦忧。 “我如今还年轻,不急的。” 陆氏慈爱地笑了笑。 齐瞻月见她稳住了情绪,才继续当着那身影的监督,一件件说着皇帝与她,与陶阳的琐事。 不知时辰过了多久,堂外已有肃穆的钟声传来。 是到酉时了,她该回去了。 她起身拿过身后周俐等人抱进来的东西,交托给自己姑姑。 厚实的绵褥,衣服,吃食,驱寒补品,应有尽有,而且都是两份。 齐媛与陆氏如何还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可话依然只能是齐媛来讲。 “你的孝心,姑姑明白。” 齐瞻月颇是不舍,可也不得不走,她面对着人,站于地砖之上,然后掀裙跪下。 “瞻月念至亲于此,苦不能时长探望尽孝,今日叩头以表孝义,还请姑姑领受。” 话虽是这样讲,可却是对着齐媛和陆氏两人的正中方向。 门外那道身影再看不下去,已抽身离去。 齐瞻月郑重磕了三个头。 陆氏掩嘴流泪,嘴里颤抖念着。 “好孩子,好孩子。” 齐瞻月怀着满腔愁苦出了古刹,回头最后看了眼崇德寺三个字,擦了泪,请于喜去找舒燕和周俐。 她整理了情绪,确定自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才上了马车。 她弯着腰,还没抬头,却被一只手给揪到了怀里。 “皇上……” 她正要起身,却被另一只给压住了后脑勺。 “齐瞻月,你别抬头。” 赵靖的话,饱含倦意,远不如他平日那般严厉刚硬。 齐瞻月心中作痛,没有再挣扎,就势环住了男人的腰,轻声说到。 “好,臣妾不看您。” 她就这么抱着他,一丝不动,甚至都没有安抚般地拍拍他的手臂。 不过两刻钟,赵靖就松了人,齐瞻月忐忑缓慢地抬起头,却见皇帝神色如常,一点痕迹也寻不得。 齐瞻月什么都没有挑破,听着他吩咐人返程,只温柔搂着他的臂膀,靠在他的肩头。 “皇上,谢谢您。” 她声音很轻,可却还有更轻更小的声音从她头上传来,是她话里的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