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
在被恶魔吞食的一瞬间，阿洛伊斯被溯洄到了死亡之前。因为没能与弟弟的灵魂重逢，他认为汉娜也欺骗了自己。 被恶魔吞食的灵魂或许去往了他处。 但经历两次欺骗的阿洛伊斯决定再也不依靠他人，誓要凭借自己的能力找回弟弟。 —————————————————— 逝去的时间倒转，寂灭的火焰重燃，被吞没的灵魂重返人间。吉姆马肯这个名字，只有在弟弟卢卡面前才能大大方方地承认。 在得知一切真相之后，阿洛伊斯倍感不甘。他签下第二份恶魔契约，利用潜藏在身边的恶魔汉娜设下圈套。 然而复仇之后，他没有遇见先一步被吞食的弟弟的灵魂。恶魔的身体里是一片空虚，漫无目的的黑暗一如英国茫茫的大雾天，黏腻且湿冷。 他放声呼喊，每一声呼唤都化在黑暗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卢卡…” 谎言。 意识到这一点，他如置冰窟，由衷地感到心底发寒。黑暗仿佛舞动的火焰，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掉头狂奔，跌倒也不敢停下，手脚并用地向前爬。 他感觉得到，黑暗中有恐怖的东西在追上来。 “恶魔！骗子！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大吼着奔跑：“卢卡你在哪里！把弟弟还给我！” 突然，他再一次被绊倒。不同于上一次，这次他明确感觉到脚下踩到了一大堆软软的东西。 因恐慌而生出的眼泪大滴砸落，他伸手去捞缠住自己的东西，却捧到一堆粉红的软肠子。阿洛伊斯哆哆嗦嗦地理向一端，手竟然直接伸进了自己的小腹，他搅动自己的内脏，却没有一丝痛觉。 噩梦。 阿洛伊斯彻底崩溃，凄惨地尖叫一声。随即，他在光明中睁开了双眼。 入目不再是一片黑暗，透过一层白纱的日光带来安全感。暖阳斜斜地投映在伤痕累累的身躯之上，像圣母倾下的温柔注视。 阿洛伊斯一点点地转动眼珠，一件件确认房间内的装饰。忽然，他闻到房间内的香气，循去一瞥，窗外正好飞过两只白色蝴蝶。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试着重新闭上眼休息。可一合上眼，又陷入似是梦境中的黑暗，无法逃脱的恐惧让他一下子坐了起来。 大幅度的动作牵扯到腹部的伤口，立刻就流出了温热的液体。阿洛伊斯一把掀开被子，在看见被血迅速浸透的白色睡袍之时，瞳孔惊恐地缩小成线。 现实与梦境重合一体，阿洛伊斯疯狂地尖叫。 他想要扯开腹部的遮挡物，却又不敢真正下手，因为这样做等于撕碎自己的生命。 第一个被尖叫声引来的是恶魔汉娜。 五分钟前，她正对着手里的园艺大剪陷入深思，微微蹙起的眉头流露出十分的迷惑。 花香之中忽然夹杂的一丝鲜血气味令她浑身一震，一瞬间变得深红的瞳仁仰向天空，转变成了狩猎者的视线定格在高高的主卧大窗上。 血的气味变了。 在阿洛伊斯被自己的伤口吓到尖叫之前，汉娜已经消失在了原处。若有旁边的人类在场，一定会被怪物一般飞快在墙上攀爬的女仆吓昏过去。 阿洛伊斯过于恐惧，并没注意到窗外虎视眈眈的恶魔。他只听到房门被人撞开，随即便被搂进女人丰满且温暖的怀中。 “主人！请您忍耐，立刻为您重新包扎。” “要死了！不不、我不要死！救我！” 阿洛伊斯哭得抽噎不止，呼吸上下不接地像下一秒就要断了气。他扭曲成爪的手被人紧紧扣住，像被两条缠绕柔软绸缎的镣铐锁上。 闻声赶来的恶魔三胞胎打开医药箱，有条不紊地为他处理腹部伤口。 “好多血。” “好多血。” “都快被掏空了。” 怀中人哀鸣一声，汉娜厉声呵斥：“不许胡说八道！” 阿洛伊斯紧紧闭着眼睛，扭过头不敢面对血淋淋的现场。他不在意自己靠着的是谁，只要求对方能够包容此时接近崩溃的自己。 “好痛…不想死。”阿洛伊斯因失血而感到寒冷，嘴唇颤抖地重复道：“救救我，救救我…” “不会让您死的。”汉娜牵紧他的手，低语道：“以永恒的爱起誓。” 汉娜的眼睛依旧猩红一片，尖牙咬在乌紫的嘴唇上，将恶魔的特质暴露得一览无遗。同时，她又完美地将食欲半遮半掩，以欺骗性的人类面貌营造出了一种近似圣母般的爱怜。 阿洛伊斯在她的怀里渐渐平静地睡去，均匀的呼吸铺洒在她的颈侧。 恶魔三胞胎互相对视一眼，把换下来的被血浸染的纱布塞进口袋，随后依次退出房间。 汉娜站在床边静静端详主人昏睡中的容颜，心中隐隐确定了一件事情。 眼下的现实并非一直以来的现实，消失的未来却是真实存在的未来。她确定已经吃掉了未来的主人，眼下却不知因何又回到了从前。 然后，她拿起换下来的睡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尚不知主人是否同样知晓将来，眼下还是先为夜晚的奔波做一些准备。 本该守在托兰西宅邸中的蜘蛛执事依旧不见踪影。汉娜对他的去向心知肚明，却不会对阿洛伊斯透露一丝线索。 作为恶魔期待着在烈火中燃烧的灵魂，身负卢卡的爱又令她无比痛惜奔赴死亡的生命。沉默地与自己斗争过后，最终她选择默默地等待黑夜降临。 午夜降临之时，阿洛伊斯再度醒来。 这一次他并不慌张，呼吸也富有规律。缓缓启张的一双湖蓝色双眸仿佛正在落雨，湖面上湿濛濛地看不见月光。 他终于认清了恶魔的本质——欺骗、利用，贪婪，爱只是谎言的遮羞布。 克劳德是利益至上的恶魔，汉娜同样如此。 他没能在汉娜的肚子里找到弟弟卢卡，那么以灵魂为注的复仇失去了所有意义。 阿洛伊斯摸上自己的腹部，他挑开衣扣，手指勾进紧紧裹好的绷带，扯开了一道缺口。 他出神地思索着眼下的处境，指甲沿着已经缝合的伤口划过，令鲜血再一次从伤口溢出。 生命的痛楚令他倒吸凉气，思绪也因此而理智—被恶魔吞食的灵魂去往何处？既然自己被吞掉后回到了从前，那么卢卡去了哪里？ 卢卡还能回到自己身边吗？ 可这些问题只有恶魔知道！ 阿洛伊斯抽出手，狠狠地揪住自己的头发。鲜血染上金色的发梢，看起来像金子生了锈。 “没用！没用！混蛋！混账！”阿洛伊斯咒骂自己，或是唾弃围绕在身边的恶魔。他用力扯下几根头发，深觉从未如此痛恨命运。 他浪费了弟弟所献出的一生，竟然至死都被玩弄在恶魔的掌心里。 复仇的火焰再度于胸口燃烧，熊熊烈焰从未如此纯粹，仿佛要把一切都拖入地狱。 “可是要怎么做…”阿洛伊斯抱着头，咬着大拇指低低呢喃。 要怎么做，才能重新找到弟弟。恶魔为吃掉他们二人灵魂的迷宫已经全数展现在眼前，他却依旧没有头绪该怎样破局。 阿洛伊斯遥望着出口的小小身影，不由发出痛苦的呜咽。 在克劳德精心筹划的剧场中，一个悲剧性的配角已经觉醒——他却不以为意，在暗处蛰伏等待第一场收割。 他叠出一枚纸戒指，戴入自己的无名指。 纸作的宝石没有任何光泽，廉价且脆弱，就像他的主人。克劳德看向转向前方墙壁上的画像，溢出唇边一份无礼的讥笑。 吉姆马肯是一场错误的赌注，及时收网才不辜负时至今日的成本投入。 “啊…” 马车的车轴转动声牵引着他走到窗前，俯瞰一枚棋子冲进沉沉的黑夜。 他之所以会将野犬变成伯爵，是为了培育更加热烈可口的灵魂。 悲哀的人类却过早迷失于谎言，擅自用卑贱的爱熄灭灵魂之火，毫无尊严地匍匐在恶魔脚下。 他已经看不上阿洛伊斯黯淡的灵魂。 汉娜注意到了蛰伏暗处的视线，但她一如既往地不愿去想克劳德的目的，只是担忧地向后方的车里瞥了一眼。 阿洛伊斯痛苦的闷哼让她惴惴不安。对于一个已经食髓知味的恶魔来说，在担忧之余，她还需要打起十万分的精神来抵抗食欲。 阿洛伊斯疼得蜷缩在垫子上，恍惚之中听见汉娜的提醒。 “主人，快到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迎接狠狠的急刹。但预料之中的撞击并没发生，马车停下的一瞬间他睁开眼，对上一双青绿色的眼睛。红衣死神露齿一笑，阿洛伊斯却憋不住打了个响嗝。 “喂喂喂——”格雷尔顿感被冒犯。他在狭小的空间里生气地挥舞双臂，嚷道：“你这死小鬼对我的出场有什么意见吗！” 阿洛伊斯在隐晦的月光下看见他的尖牙，两片锯齿一般雪亮，像是一口就能把人嚼碎。 “你是？”他撑起身询问，扮作警惕的模样。 格雷尔叹了口气，厌烦地拧了拧眉头。 “我对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没有兴趣。尤其是你这种没品位的死孩子，一点时间都不想浪费在你身上。” 被摆在明面上嫌弃的阿洛伊斯咬了咬牙。 见他是个软柿子，格雷尔更加做作地提高音调：“我看看，本名是吉姆马肯。平淡地简直就像你这个人——毫无特色！” 这番挑衅十足的态度，让阿洛伊斯忍不住恼火。 可恶的怪物！ “算了。”格雷尔向前一扑，整个压在男孩的身上。他恶意磨蹭对方鲜血淋漓的腹部，欣赏到一张痛到扭曲的面容才撑起身子。 然后他翘起手指，恶意满满地笑。 “你，马上就要死了！” 饶是已经经历过一次，阿洛伊斯仍不由得睁大眼睛，掩盖不住的惊慌溢于脸上。 格雷尔得到了满足，咬了咬舌头。 “Death～” 阿洛伊斯对死亡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自复生以来更是如此。因为他深知自己还有未完成的使命，眼下面对着恶劣的死神，他想要做出机灵的反应，脑袋却一片空白。 一股腥甜从喉咙中涌上，他喷出一大口血，全数洒在了格雷尔的脸上。 “喂！不是我把你压死的吧？”格雷尔精致地擦掉睫毛上的血，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我还没说完……” 阿洛伊斯痛得快要昏厥过去。 命悬一线的时机，二人头顶的马车盖被一把掀开。女仆的裙摆在月色下摇曳，仿佛迎风飘摆的风铃草。 “汉娜…杀掉这个家伙。” “是。” 在足以将人踢碎的力道到来之前，格雷尔灵活地抽身而退。他看着扮作女仆的恶魔护在人类男孩身前，只得可惜地叹息一声。 “果然是恶魔。” 话音刚落，恶魔女仆便已欺身而来。 格雷尔反应迅速地跳离原处，半空中又接下一拳。恶魔的每一次攻击都像要致人死地，让本就没打算交手的格雷尔愈发暴躁。 他瞥见躺在拆散的马车中的阿洛伊斯，怒从心中来，大骂一声。 “死小鬼！” 阿洛伊斯一只手按住不断渗血的小腹，用另一只手撑着半坐起来。他的视线已经恍惚，只看见一团火焰在原处跳跃。 那团火焰对他吼叫：“叫这个女人住手！” 阿洛伊斯吃笑一声，吐掉嘴里的血。 “汉娜…回来。” 上一秒还在半空中准备踢下致命一击的恶魔女仆立刻抽身战局，高高一跃跳回奄奄一息的主人身边，动作轻柔地将人抱进怀里。 格雷尔翘着腿坐在一根粗树干上，对眼前这个女性恶魔的自制力感到惊讶——没一丝对即将到嘴的灵魂的垂涎，像是发自内心地爱着怀中的人类。 “主人。”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更是惊得格雷尔睁大了眼睛。他不顾前一秒对方还想杀了自己，冲到这对主仆身边。然后迅速伸出一根手指，接住了恶魔落下的一滴眼泪。 眼泪冷得像冰，却是真情实感。 “哇哦。” 格雷尔自觉这一趟算是开了眼了，竟然真的见识到了有恶魔会爱上食物。 格雷尔清清嗓子，扮作司仪举起拳头：“这位人类小男孩就要死了，那么恶魔女士，你愿意为他殉情吗？” 汉娜并不理睬他，哀于怀中渐渐凋零的生命。 “哎。真可惜。”格雷尔看向阿洛伊斯，笑道：“真希望你能多活几年，让我看看你们这对奇葩组合能维持多久的真心。” 阿洛伊斯的脸色惨白，全无一点血色。唯有一双湖蓝色的眼眸亮得惊人，燃烧着不甘于凋零的生命之火。 他对居高临下的死神说：“汉娜并非我的恶魔，签订契约的另有其人。” “哦？”格雷尔蹲下身，方便听他接下来的话。 “被恶魔吞食的灵魂，会去到哪里？”阿洛伊斯问。 “虽然你和那么多恶魔纠缠不清，但作为一个灵魂保护者，人类的好朋友。我就发发善心解答你弥留之际的疑问吧～”格雷尔从怀里摸出一本灵魂账册，哗啦啦翻开其中一页，纸上第一行写着阿洛伊斯的原名——“吉姆马肯”。 “啊，还有这个。”格雷尔又翻了一页，指着上面的一个名字，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他念出这个名字，像落下一记命运之锤。 “卢卡。” 阿洛伊斯张开嘴唇，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但格雷尔已经从他的眼神中确定了一切，他插着腰，极度恶劣地大笑起来。 这个家伙还知道多少？ 卢卡在哪里？还活着吗？ 内心涌现出许许多多的问题，但在死神尖锐的笑声之中，阿洛伊斯感到身体里最后的力气也被抽走，就此失去了一切意识。 再度醒来之后，依旧是无边的黑夜。 他被包裹在柔软的女性怀抱之中，是汉娜。对方似乎正在赶路，风声昭示二人的速度很快，但受着伤的自己并没感觉到伤口被牵扯。 吞食了卢卡的灵魂的恶魔，在对待自己的事情上，总会流露出几分让他熟悉的爱。 阿洛伊斯睁开眼睛，眸底化开无边的夜色。 “汉娜。在克劳德发现之前，带我见到夏尔丹多姆海恩。” “是。正在去的路上。” 一旁的格雷尔见他苏醒之后的第一句竟然不是感激自己，气得狠狠咒骂他一句“死小鬼”。随即他停下脚步，迫使得他们二人也停了下来。 “我会给你看一出好戏的，等着瞧吧。”阿洛伊斯趴在汉娜的肩头，对他露出一个虚弱却自负的笑。 格雷尔甩甩手，火红的发丝飘摆。 “我并非期待着你能做出什么有意思的事。区区一个人类小鬼，记住了…”他道：“自由的灵魂方得解脱，与恶魔为伍终尝恶果。” 阿洛伊斯心下一沉，不发一言地靠回汉娜的胸前。死神的话在他心中涂抹上一笔阴翳，令他对寻找卢卡的计划感到不安。 “主人。”汉娜望着高悬的月亮，忍不住提醒他一句。 阿洛伊斯意识到眼下并非思考的好时机，必须争分夺秒完成第一个圈套。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