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城小记2

    初来乍到赭州，唐魏汝两手空空，除了一具机器人、当初mama的文件和机械手等遗物，其余什么也没带，什么也没有，她在赭州人生地不熟，这令她越来越没有安全感。她住在了M82在赭州的基地里，闲来无事就天天骑摩托车带着粉红去兜风。

    修复好了的粉红更加漂亮了，身体更加和谐、完整，除了皮肤上的那些疤痕。

    有的时候粉红会主动为唐魏汝服务，比如俯身为她koujiao，唐魏汝欣然接受她的示好，还教她用枪用炸弹，协助自己的工作。唐魏汝在赭州的工作就是运输自主研发的零部件，仅限在赭州通往内江的三条匝道、一条高速主路和高架桥上，其余的由其他组员共同分担。

    赭州是西南地区最发达的城市，市内的道路立体盘旋，和淮城一样，越往上至高空电轨越是国家级的重要运输，而唐魏汝几乎只能开车穿梭在地面和底层高架桥上，带着粉红一起。粉红如今是唐魏汝的一只眼，她会坐在副驾上和车顶上打探四周的环境。

    每当旅途疲惫，她们都会在周围的城镇歇脚，因为粉红的机器人身份，在运输途中她们和机器人街区、以及拥有购买机器人的需求的人类打起了交道。

    时间长了以后，唐魏汝不再满足于这几条公路的征程，沿途的风景早就看腻了，于是她买了台无人机，开着车踏破赭州的边境。

    西南地区很大，地势高低起伏，道路九曲回环，她颠沛流离，走遍了错综的公路、鲜少有人出没的山路和城市道路，不同市政界有什么样的楼房，不同城市地下的机器人充电桩怎么分布……她都能记着，没事的时候就在本子上画地图，就这么从赭州慢慢来到了内江。

    三年内，她一直想找到唐瑛死去的真相，却时不时逃避这件事，因为唐瑛死去的那一晚记忆太令她恐惧。她想沿着记忆中通往的桐寨的小路行驶，可是周围没有了标志性的树木和建筑，她差点迷路，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处空旷的泥土地上，发现天边的晚霞下有个人影伫立在不远处。

    一座墓碑扎在湿软的泥土里，墓前长满了石竹花，碑前站着一个女人，一阵风吹来，吹动了女人黑色的裙摆，她转身和唐魏汝对视，霞光照映在她的脸上——她是唐瑛的老友，曾经住在桐寨里的女机器人，唐魏汝诧异于她还活着，便奔跑上前抱住了她。

    墓边，曾经的桐寨已经被夷平并盖上了楼房，唐瑛走前留下的基地被和百人团被这些女人管理地井井有条，甚至还扩张了，她们还在市区开了好几家卖机械肢的店铺，在郊区开了工厂，雇人帮她们生产、售卖和维修。

    唐魏汝本不忍心干扰她们现在的生活，但还是拿出了唐瑛留下的一堆文件和一双机械手臂，问她们唐瑛死前发生的事情。

    她们也说不上来多少，只说：“唐瑛来调查玖安公司，任务是找出菲洛蒂莫机器人的研发机密……她明明已经找到了，又好像跟上司闹了矛盾，本来跟我们说要一起去东部，但迟迟走不了。”

    “那天晚上的……我们出去找你了，什么也没有看到，回桐寨后只看到了大火。”

    唐魏汝只好再次翻看那堆文件，知道那双机械手里藏着最为关键的、mama用命换来的物质块，她看向机械手的眼里燃起了熊熊烈火，忍不住把它放在手边比划了一下，光想象着用它折断敌人的脖子，唐魏汝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后来唐魏汝提出了联系禾迈的想法，却被女机器人告知这属于和军方合作的科技公司，恰巧军队又在内江搞了个“清扫行动”，估计管控更加严格，很难和里面的人联系上。

    “清扫行动，这是什么？”唐魏汝不解地问。

    “三四年前西南军政长何厚宗被机器人杀死了，包括唐瑛也紧随其后……从去年开始军队就调人来考察这件事。据说这个何政长是主席的亲属，调查工作免不了会被格外重视。”

    实际上，由于涌入东部的人型机器人越来越多，所谓“清扫行动”不过是军队打了个幌子，来处理包括M82在内的生产机械肢或机器人的组织和商户。

    真相毫无头绪，唐魏汝感觉到十分无力。她把mama的遗物藏在了女人们的基地里，没逗留太久就再次回到赭州，这些曾经受到唐瑛庇护的女人们再次站在了唐魏汝的身后，成为了她的线人并为她搜罗信息。

    在西南的三年里唐魏汝不厌其烦地开着车，来回穿梭于内江和赭州之间：除了为M82运输产品，她还悄悄运输、售卖经过重新组装的售后充电桩，甚至是充电桩配件，给那些门纳机器人或是购买了机器人的人类。这样的生意好就好在不会有军人或者警察来管充电的事情，而唐魏汝能借此结识到更多的人，打听各路机器人组织，慢慢寻找和唐瑛有关的线索，她感觉自己总算落在了实处，危险反而令她有了更多的安全感。

    青春期的躁动和夏日的杂草一般，在无拘束的天地里恣意生长，潜伏在她体内已久的狂躁因子也蓬勃生长。她每日都不知餍足地将恐惧、兴奋和对母亲的渴望化作性欲，把粉红压在身下狠狠地纠缠，她不停地揉搓她的rufang，几乎是啃咬着她的肩膀，打开她的大腿用力磨蹭下身，脖子上的玉佩悬在半空晃晃荡荡。

    粉红不知困倦，等唐魏汝熟睡了就拿着航拍的照片帮她继续画地图。M82的仓库像棋盘上的棋一样分布在西南地区的各个地方，自主研发的零部件的工厂按照分类分散排开，和其他零部件的工厂一起星罗棋布，公路就是传输带，就是棋盘上的棋线。

    在这些大大小小的传输带上开车，一路畅通无阻，各个关卡都是自己人，没有人来检查唐魏汝车上的货，没有禁行，但对外来车辆就不是如此宽限了。她对于M82的是怎么争到这些公路经营权这件事越来越好奇，就向mama的老友打探，得知了吴邙在一家名为纵合科技的公司持股10％，而纵合科技联合一家叫长行城市建设投资开发公司的国有投资公司，取得了西南地区从赭州到内江1/3的一层和二层的公路经营权。当然，劫路和抢地盘的事层出不穷，M82仍然要靠拳头去维系主权。

    “无论军队发起多少次清扫行动都难以动摇M82的根基。”越是长大，唐魏汝越是一点点理解了她寄人篱下的地方——一个黑社会性质的地方，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没有军队的战斗力但迂回渗透，以吴邙为首经营、投资了多家科技公司和制造公司，加上柳卫锋还弄了个钻营情报的破部门，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连一些小报社都开始宣扬用机械肢替代拐杖，用机械躯块克服癌症了。

    用力踩下一脚油门，汽车加速来到了城市，粉红偷偷下车到角落里充电，唐魏汝就坐在树荫下的石阶上抽烟。蝉鸣声响起，唐魏汝把衣服从汗湿的肩膀上拉开，往胸口里探去还能看到红指印，她恶趣味上涌，俯拍了一张胸部的照片，又拍了张手臂上的抓痕发给项斐：

    “斐姐，我的胸部超级发育了。”

    “但是被暴力对待了。”

    项斐没有回她，她正一个人咯咯笑着，忽然间笑容凝固——

    前方一辆越野车缓缓停下，从车上下来了几个穿军装的男人，他们正朝烟店走去。唐魏汝认得肩章，她立刻军官们奔去，挡在了一位身材高大的将官面前。

    停下脚步后，唐魏汝无所适从，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脖子上的玉蝉和汗珠一起在烈阳下反射着晶莹的光。

    眼前的少将拈起她的玉佩在手里反复摩挲，红线摩擦着她的后脖颈，她抬头看着他的脸——高挺的鼻子为脸侧覆上一层阴影，乌黑的头发里埋伏着数根银丝，耷拉在长了几丝皱纹的额头上。

    他的身板宽阔，压迫感十足，脸看起来大概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手指反而比脸更加光滑，厚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只听他缓缓开口道：

    “这块玉佩是从哪里来的？”

    唐魏汝直视着他的眼睛不说话，用略微发抖的手指紧紧攥住裤边，接着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唐魏汝。”

    裴志罡松开玉蝉，玉佩重新落在她的胸前，他仔细打量着她的脸，目光像黏在她的身上离不开一样。唐魏汝踮起脚，缓缓举起手指滑过他的肩章，感受着丝绒的触感和精致的走线，风静止了，头顶扑簌簌响动的树叶也静止了，直到额头上的一颗汗掉到了她的眼里。

    这时，粉红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走向了运输车，当裴志罡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运输车上时，唐魏汝才如梦初醒，飞速转身离开，跌跌撞撞地把车开走了。她的眼睛忍不住往后视镜里瞟，看到那个将官还在往她离开的方向看。

    这天以后，唐魏汝依然重复着每天运输零件时顺便贩卖充电桩的生活，当她的盘子越来越大时，不仅荷包越来越鼓，盯上她的人也越来越多，两个人手根本不够，她就把驻守在不同关卡的不同运输路线的负责人叫在一起，商量着一起运输并付给他们运输费。

    在西南地区做运输的人大多都会接点私活，有些负责人被她谈拢了，但有些负责人知道她是被柳卫锋赶到赭州的，万般瞧不上她的做派，当面说她是丧家犬。

    唐魏汝怒火中烧，却又只能站在原地，看着负责人在点货、搬货，视她如空气。愤怒的情绪促使她开始考虑：有没有必要把唐瑛留下的机械手装到身上？

    她拿着这双手去到内江的一家修理店，组装工告诉她这只手的工艺太精细，而且扫描过后发现内部还有他们不熟悉的零件存在，他们不能确保组装之后唐魏汝能不能适应，且很有可能会因此丧命。

    夜晚，唐魏汝躺在床上，在灯光下静静打量着这只手，她的十指与机械十指紧紧相扣，按照唐瑛对它攻击状态的文字描述，她闭上眼睛幻想着它的动态。

    由于她唯一一次看到唐瑛用它快攻，是以宿主惨烈死亡告终的，所以她一开始就把机械肢看成是灾祸的来源。可是渐渐地，和炸弹比起来，她反而向往起坚硬且有攻击性的躯体，这样就不会被淘汰，不会轻易消亡。

    她盯着机械手说：“等我长大，骨骼长成熟了，你就是我的。”

    次日，当唐魏汝照常开着车去内江的工厂接货，看到之前拒绝了她的负责人正在与下属争执，她看到了地上的仿生神经纤维被分成了两堆，一堆用正规包装装着，一堆用不正规的大麻袋装着。于是她拿起角落里的一袋正规包装产品，悄悄地放到自己车后箱上的专门秤上称重，发现果然比标准克数少。

    唐魏汝支使粉红开轿车跟着负责人，发现他们把装着大麻袋的货车开到了非M82的仓库边，有其他组织的人在那里和他们接头提货。

    “私扣克数，贩卖给其他的组织，被我抓住了！”唐魏汝把粉红拍好的照片全部发给柳卫锋，翘着脚悠哉地等待处罚结果，没想到另一头的负责人得知了自己被举报的消息，已经决定鱼死网破了。

    在规划运输充电桩的新路线时，唐魏汝把一所加油站划入了路线，决定午边在那休息，但她疏忽了一点：这个加油站和运输仿生神经纤维的路线重合了。于是在当天，粉红正坐在副驾上等唐魏汝解手回来，运输工们早已埋伏在侧，等唐魏汝走开就率先朝粉红开枪。

    尖叫声响起，人群一哄而散，粉红迅速打开车门踉踉跄跄地滚落在地，她躲到了车后方，在防备对方逼近的同时在后箱里翻找炸药，却不料唐魏汝在这时从服务站里出来了。

    唐魏汝拼命寻找掩体，一边倭身狂奔一边打着滚朝粉红奔来，只见粉红要释放透明玻璃管里的飞虫炸药，唐魏汝冲她连连摆手——“清扫行动”期间，内江到处都是军人，尤其是交通枢纽附近，爆炸把军人引来了怎么办？

    唐魏汝继续迈开步伐向她奔去，片刻的犹豫令她动作迟缓了半秒，在这缺乏掩体的空地上，眼见敌人枪口的激光就快射到唐魏汝身上了，粉红突然像丛林里的豹子一样飞快闪现在唐魏汝的跟前，替她挡下了这一击，她的脑颅瞬间开裂，唐魏汝闪躲不及，向后飞溅的金属碎片直接刺中了她的右眼！

    粉红手里的玻璃管掉在了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后，飞虫全都飞了出来，唐魏汝强忍疼痛滚到车后，血液顺着脸颊汩汩流进领口、滴落在地面上。

    敌人看着车底盘下、水泥地上的一滴滴血水，确定了她的方位，举着枪慢慢朝她靠近，而唐魏汝用颤抖的手cao纵遥控器，低飞的小虫在空中划过一道流线，窜到他们的耳边，瞬时间全部爆炸，血浆溅了一地，残肢的断裂处还在冒着热腾腾的鲜血。

    唐魏汝捂着右眼倒在地上，望着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粉红，抹了把自己脏兮兮的脸，发现脸颊上都是粉红的脑浆。她用力伸手想要够到她，可是巨大的疼痛令眼前的景象飞速模糊，她直接昏死了过去。

    这次突袭事件之后，唐魏汝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组织内部的人都在找她，可丝毫不见她的影子，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连枪击的现场都被人清理了，谁也不知道那天过后发生了什么。

    在迷蒙中睁眼醒来，眼前是洁白的天花板，唐魏汝扭了扭脖子，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私人病房里，洁白的床单上和地面上散发着nongnong的消毒水味，她摸了摸右眼的纱布，血块已经凝固了，疼痛感也消失了许多，她掀开被子正要下床，大门忽地被打开了，走廊里的日光洒进了昏暗的病房，唐魏汝用手遮住了刺痛的左眼。

    “你的右眼已经废了。”裴志罡从大门口走了进来，拉开床边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室外的燥热气息被他带了进来，迎面扑在唐魏汝的脸上。

    他不给她反应的时间，继续说：“你的车被我们没收了，你的帮手也死了，我还查到你是个从淮城跑过来的纵火犯，警察要我把你交给公安监。”

    回过神后的唐魏汝走到镜子前，掀开自己的纱布，看到眼珠已经没有了，原本包裹住右眼的皮rou紧缩在一起，眼眶上还有血块，她深深垂下了头，心里想着：“跟自己人内讧，右眼废了，还被军人和警察逮到，这下我彻底成弃子了……”

    见她一言不发，裴志罡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抚，“放心，我不会追究你纵火和贩卖充电桩的事。”

    唐魏汝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裴志罡正注视着她，问她：“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想去军队。”

    裴志罡的手指有节奏地在桌子上敲敲点点，其实，从见到唐魏汝的那天起他的心就无法平静。他明明已经是个年至半百的人了，可内心深处的一潭死水又荡起了涟漪，他知道，这是年轻的感觉回来了，而且还是旺盛性欲之外的某种外力带给他的，让他的下半生又多了些目标和乐趣。

    他想，玉佩果然是有灵性之物，引导她一步步走向自己。

    “一周后清扫行动结束，我们会打道回府，你想去军队，你就跟着我走。”

    一周后，当裴志罡再次回到他们约定好的这间病房里，打算把唐魏汝接走时，却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散乱的被子盖在床尾，床头柜上是没倒掉的盒饭，早已在大热天发馊了。

    他攥紧拳头，不敢相信唐魏汝竟敢耍他。

    突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远处走廊传来，一扭头竟看到唐魏汝正风尘仆仆地走来，他的怒火这才平息了下去。

    大风从窗外吹来，唐魏汝的衣摆朝后翻飞，她边走边扯下了包在右眼的眼罩，露出了一只寒光凛凛的机械眼球——

    眼球上有一些小型的几何体凸起，眼珠上有个小型方体摄像头可以来回伸缩，眼珠中央闪烁着绿光。只见她歪着头，得意地笑着，这令裴志罡的脊背不禁发寒。

    这一周中唐魏汝回到了内江，把唐瑛一只机械手内的神秘物质块拆了下来，作为外壁跟纳米线的原料，让人打造了一只眼球，虽说是只近视眼但也够她日常使用。且这只机械眼球比一般的眼球更大更沉一些，由于重力不均，在唐魏汝适应之前她的脸部有点向右倾。

    裴志罡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的眼神倔强又自得，他不禁冲上前揪住她的领子，怒气冲冲地说：“军队不让机械改造的，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唐魏汝戴上眼罩，噘着嘴小声地说：“你这么厉害，肯定有办法的嘛。”

    ……

    夏夜里，赭州的天空响起轰鸣，行人的头顶划过一道飞机的弧线，而唐魏汝遗落了一样东西——那只被拆走物质块的机械手。它被唐魏汝放在了仓库角落里，唐瑛的老友们以为那是她留下的垃圾，就一起打包扔进了回收站。

    凶猛的机械手静静地躺在了一堆旧物之间，被回收站的工作人员私自带走并卖到了黑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