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20节
宋定凝目半晌无言,默默垂下眼皮子,恭顺请罪:“驸马恕罪,是奴婢办事不力,令驸马爷今夜无辜受惊。” 裴时行观他反应便知深浅,暗道这长史果真是聪明人。 这是看出来了。 正待与他心照不宣做一场戏,外间却倏然来人通传。 竟是长公主要召见驸马。 宋定反应极快地为裴时行寻借口:“定是殿下知驸马受惊,要亲自惠慰一番,驸马爷且放心,奴婢定会收拾好此处残局。” 这本就是个不甚高明的计策,如宋定这般聪明人更是一眼便见真相。 裴时行既已做好安排,便也没必要再在此地纠缠。 毕竟他已经有借口去见元承晚。 也有了借口去向殿下讨些恩典。 元承晚本已就寝,眼下却要自衾被中重新起身,在偏堂等候裴时行。 她不欲折腾,一头如瀑青丝仅以一根缂丝锦带束系于发尾。 听雨临走前拿银挑子拨了拨灯芯,此刻烛火正峥嵘,屋内柔光暖照。 美人的眉眼在灯火下尤发妖丽,一双琥珀眼瞳几乎被烛光映如洒金。 至少裴时行甫一入门便呼吸一顿,只觉好似看见诗章中“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的山鬼。 山鬼睇而含笑,正极力蛊惑他的心魂。 “驸马今夜有否受惊?” 她不待裴时行回应,又极力软言褒奖道: “不过你一向英武骁悍,这屋顶恐怕还没府中院墙高呢,想来并不会如普通男子一般矫揉造作。” 她就知裴时行这人恁是讨厌,也知他今夜心怀鬼胎,索性在话头方起便将他堵回去。 若他还要面皮,受她一激应当也不好意思再继续下去了。 却不料那冷峻男子听她说完亦面不改色,语气认真道:“臣今夜大受惊吓。” “……” 元承晚只觉自己被噎了一下,殿中一时无言。 啪—— 她重振旗鼓,震慑似的拍了月牙桌面,哀艳多情的山鬼一瞬化身面目威严的刑狱官。 “裴时行,你意欲何为?” “臣心无旁念,伏愿于殿下近旁侍奉。” “可是本宫不愿。” “臣平旦入御史台,入暮方还,日日自怀麓堂前来返,一路又需惊动众人。恐扰殿下安宁,不如……” “本宫会叫人为你辟一条不必途经怀麓堂的新道。” 裴时行哑口,长睫垂覆,遮盖眼底情绪。 俊容落寞,一时竟有些惹人生怜的味道。 长公主难得对他发了善心,正欲点拨他住在颐山房的诸多好处。 譬如日后府中进了新人,抑或四时伶人入府进献丝篁百戏,他便可安居一隅。 否则依他的气性,真要气得当场仰倒,伤的还是自己的身。 却听他复道: “臣近来钻研胎产医理,曾见前人于书中记载,胎儿在母胞中,如果其父每日从旁,以言语教诲,则可令腹中胎儿领会奥妙。” “哦?” 果然——她只对孩儿上心。 他再接再厉,更添剂量,言辞娓娓。 “其父素日当以言语声色与腹中的孩子涵养亲情。 “至夜则令馨诵诗书,道正色,则子必形容端正,才高行洁。” 元承晚听他一本正经诌出这番周彰言辞,一时忍不住掩唇抿笑。 她正色道:“那依驸马所言,应如何安排?” “臣斗胆,恳请殿下允臣于怀麓堂侍奉。” 元承晚眼中笑意愈发玩味,爽快道: “本宫允了,那驸马即日便搬过来罢。” 怀麓堂正殿七间,配殿厢房空置,莫说是一位驸马,便是长公主要把玉京楼众伶都抬进门也是容得下的。 今夜入夜已久,宋定收拾完残局,便为驸马安置了另一处院子。 是以,再快也得等到明日再搬。 主殿内。 听雨为殿下解下发带,素手持起一把质地剔透的缠枝牡丹纹玉梳为她轻轻通发。 满殿安静里,她诧异问道:“殿下为何愿意允驸马住进怀麓院?” 元承晚睁眸,眼中笑意宛然:“自是为了本宫的屋子少损几间。” 听雨一时反应不及,待转过弯来,不禁低低惊呼道:“您是说,那屋顶子是驸马捅破的?” 除了他还会是谁。 府中驱虫逐蚁,屋殿素来养护得当,每季都要检视修葺一遍,如何就恰恰好好塌了他的屋,又砸了他的床。 若裴时行其人当真如此晦气,那她当时纵有千般难处也是不愿同他成婚的。 今夜出了这事,她立时便料定这男人又作了新花样,遣了宋定去查探。 果不出所料。 裴氏子竟如此心机,听云愤慨道: “那殿下何不同驸马挑明,好生敲打他一番遣去别院便是,何必允他入怀麓院?” “自是因为,养猫要养在眼前。” 元承晚眸中烛影跃闪,笑意玩味:“尤其是这等牙尖嘴利、诡计多端的猫儿。” 他既然放着广厦软榻不住,非要凑前,那便好好待在厢房。 她会遣人换上硬床板,愈硬愈佳,想必于驸马的腰背益处颇多。 作者有话说:庡? 本章引用: 《烈女卷》里的胎教法:夜则令馨诵诗书,道正色。如此则生子形容端正,才德必过人矣。 身披薜荔、腰束女萝——引用《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第14章 rou食者 道清一整夜都心头惴惴。 梦境里头光怪陆离,俱是他和郎君二人被长公主无情扫地出门。 听雨jiejie脸色阴沉立在府门,手头哗哗拨着金边象牙算盘,一边还吊眼怒瞪他,口中咒骂不断,倘若赔不出银子便要叫大理寺将他二人捉去治罪。 道清心如死灰。 可翌日顶着两个眼圈出来当值,却见郎君神采奕奕立在书案之后,正纡尊将他满架的书文籍册一一归入匣中。 裴时行闻声乜他一眼,淡淡道:“你可算起了,快过来同我一道收拾。” 道清垂头丧气,郁郁道:“殿下当真要将我们赶出府么?若不然您再去求求,或许还有转圜?” 裴时行冷讽一句:“青天白日的,平白发什么梦话?” 又解释道:“殿下怜惜本驸马受惊,昨夜便交代我搬到怀麓院同住,方才又着人来催过。 只你这般懒散的刁仆,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故不知晓。” 素日万分勤快的小长随被说羞了脸,却顾不得辩驳一二句,只惊喜问道:“殿下竟不计较么?!” 裴时行面色如常,语调是故作的平淡:“唔,她既知我受惊,哪里还顾得上计较。” 自然也没有太计较,不过是将他日后的驸马食俸俱划入长公主的私账罢了。 道清精神了些,却还是半信半疑:“殿下怎忽然转了性子,对您宽容至此?” “她一贯如此体贴又心善。”裴时行道。 冷淡寡言的郎君话毕便垂眼继续手头事,似乎再不耐烦听面前这啰嗦刁仆的再三追问。 道清只好沉默下来,自己在心底回味一番。 仿佛劫后余生,他自胸中长长叹出口气。 再望一眼面前的郎君,又心生感慨。 掐指算一算,他服侍郎君十几年,二人相依相伴,竟还未有过分离时刻。 此刻望他亲自收整行装,又起离愁。郎君日后便要一个人住到长公主的怀麓院去了呢。 忠心耿耿的小长随一时体味到不舍心境,当真是欣慰又怅然! 不过郎君能同殿下夫妇融洽便是最好。 体贴又心善的长公主也着人为裴时行于厢房中铺好了硬木床板,只待驸马上铺。 不过裴时行却半点不娇气,就此住下,直至九日婚假期满后入台办公省事,也再未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