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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笑,也不看她,敌视的目光紧紧跟着沈祈远去的背影,见他走远了,便无趣地收回眼神,摊开书坐在了桌前,顺便一脚踢翻了前面那个看热闹的同窗的坐凳。那人大骂:“沈……”他抬头由下往上瞥一眼,利得像刀光,是猛兽挑衅入侵者的眼神,那人的后半句消失无踪。这便是她与沈轶的第一次照面。苏倾一向很乖,爹爹让她不要开口,她便真的低调得像霜打的蔫茄子,默默地来,默默地走,几乎从不主动与人攀谈。连夫子问话,她都要并几步快走到讲台上躬身作答,生怕自己细声细气的声音回荡在学堂里,惹人取笑。可她越是决心做一个影子,越是惹人注意。有一日下了学,一个人高马大的少年便带着几个小跟班将她团团围了,笑嘻嘻地拿扇子戳她头上的冠:“苏倾,你到底是不是个女的?”这少年家世雄厚,是当朝宰相牛犇老来得子,娇生惯养,无法无天,时常欺凌同窗,故有个诨名叫做“牛魔王”。苏倾惹了牛魔王,自知不好,只得两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冠,一声不吭地想往门外溜。牛魔王使个眼色,少年们便堵住了她的去路。他将手掌横着抵在胸膛上一比划,嬉笑道:“你看,你个头这样矮,脸又这么白,可不是个娘们儿?”苏倾行了同窗礼,强装镇定地微笑,笑得小脸都发僵:“小弟有事,不能相陪,十分抱歉,请牛公子放我过去,改日再叙。”岂料那几人哈哈大笑起来,牛魔王笑得直拍大腿,边笑边左右顾盼:“你们听听,听听她讲话,你若是个男的,那怕是个阉货!”说着用扇子骨狠狠一戳,她的冠便掉落下去,苏倾在震耳欲聋的哄笑声中一把抓住自己了即将松散的发髻,只觉得他们讨厌极了。她越是茫然无措,他们越是兴奋得厉害,牛魔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还拿扇子骨儿去戳她胸口:“我听闻苏家的女儿个个塞西施,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倾儿你这样瘦,你的小馒头藏哪儿去了,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苏倾哪里经过这阵势,弓起背往后缩,想甩开他的拉扯,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哭腔,“放手,放手!”忽然学堂后头一声巨响,随即是“哗啦啦”的木片松散的声音。众人都停了,回头一看,才发现学堂里竟然还有个人没走。沈轶像个影子,从阴影里钻出来,一脚踩碎了被他摔在地上的凳子,斜着眼虚虚地瞥了他们一眼,表情像是乌云密布的天。牛魔王撒开苏倾,破口大骂起来:“婊/子养的又想作甚?”他们从前像是有些过节的,所有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沈轶,炮火似乎即刻转移了。苏倾趁机拔脚便跑,可心里惦念沈轶陷入危难,就钻到了临近门口的桌子下面,露一双眼睛悄悄地看。一旦他孤身一人吃了亏,她就打算豁出去,像公鸡打鸣一般高喝一声,先镇住他们,然后夺门而出搬救兵。她盘算得很好,这个时候,接她下学的丫鬟和沈祈应该都快到了。沈轶被骂了“婊/子养的”,看上去却还面色如常,似乎并未被激怒,双眸盯着牛魔王半晌,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你说话好听一点。”停了片刻,他垂下眼睫,空气里尘埃在窗口漏进的光柱中飞舞,些许落在他睫毛上,仿佛停滞了几秒,他冷不丁抓起桌角的香篆盒,猛地抬手向牛魔王掷去。香篆盒狠狠砸在牛魔王额角上,一下子便断成两截,未燃尽的香灰噗噜噜地从他头上滚下来,刺激得他闭上了眼睛,随即热乎乎的鲜血也涌出来,又融掉了香灰,跟着往他脖子里流,他这才惊恐兼并疼痛地发出“嗷嗷”的嚎叫。一旁的跟班吓傻了片刻,听见这喊声,才想起来一哄而上,可是少年比他们都要快,他单手一撑案台,轻盈地翻过来,掠到满脸灰和血的牛魔王面前,还嫌不够,又抓起最近一张桌子上的墨盒,猛地倒扣在他脸上,骨节分明的苍白的手,死死压着墨盒,在他脸上来回旋转。苏倾永远记得漆黑墨盒上面那双苍白的手,以及被众人拉开之前,那双手的主人脸上极其阴狠恶劣的一点冰凉的笑。后来,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牛魔王的母亲、宰相夫人在学堂哭闹不休:“那是贵家公子的样儿吗?简直就是一条疯狗!”当时,“疯狗”正跪在一旁,平摊两手,让夫子一下一下地打手心。他一口咬定是口角斗殴,把苏倾的雌雄之争件当做边角事件隐去,苏倾大有触动,主动撩摆跪在了他旁边。沈轶侧头瞥她一眼,又扭回头去。沈祈的表情极其尴尬,这才完成了迟到了许久的介绍:“其实这是……舍弟……沈轶。”被打了手心也没什么反应的沈轶,听闻这话,又用苏倾第一天见过的那种轻视而又嘲讽的眼神盯着沈祈,半晌,弯唇笑了笑:“嗯,哥哥啊。”连笑都是冰冷锐利的。沈祈似乎很容易被他的挑衅激怒,拔脚想走,见到苏倾也跪在地上,巴巴地抬起手掌,他心里的火气便更大,手指戳戳苏倾的肩膀,催促道:“倾妹,回去了。”苏倾抿唇一笑,眉眼弯下来,含着柔软的歉意:“沈公子先回吧。”沈祈盯着她半晌,沉着脸拂袖而去。沈轶在一旁跪得笔直。触怒了牛魔王,闹得沈家上下鸡飞狗跳,几道戒尺哪里够?苏倾有所耳闻,知道沈轶在家里断断续续挨过好几顿板子,走路都一瘸一拐,自然是坐不得了。夫子打着打着,忽然瞥见见旁边小鸡仔一样挤上来的苏倾,递上双手,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小脸吓得发白。苏倾实为苏大人的人的千金,平时乖巧到了软糯的程度,他哪下得去手?又想到牛魔王实在是个祸害,早该吃些苦头,便骂了沈轶两句,算了。但罚跪自是免不了。二人跪得日头西斜,窗棂投在地板上的影子都旋转移动了,苏倾感觉到沈轶侧头看她,似乎诧异她怎么还没走。过了一会儿,他出了声,语调阴阳怪气:“胸前的小馒头藏哪儿去了?”沈轶的声音很清润,说话的时候目朝前方,因为心里不太耐烦,眉宇间的冷意便愈加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