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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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的时刻表随着时间依序消化每个班次,月台上持续有列车进站和出站。因为已经开始放暑假,人群中一直有年纪相仿的高中生参杂在其中,但迟迟没有看见罗世杰从闸门走出来。 张德皓听着手机另一头传来的拨号声,坐在车站的椅子上,耐着性子盯着闸门进进出出的人群。 「您的通话将转接到语音信箱,嘟声后……」 他掛上电话,并传了会晚到的讯息给已经在咖啡厅的沉方沂。将手机放到口袋后,头靠椅背看着天花板,回想那天罗世杰带着鼻塞的声音打电话给他,说看完日记了,并把所有的内容全都告诉他。 听完后张德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脑筋一片空白,每个紧扣的关键最终导致了毁灭的后果。连勉强挤出几句安慰对方的话都无法,罗世杰就把电话掛了,之后两人好几天都没连络。 在这通电话之前早已和沉方沂约好今天在市区的咖啡厅见面,罗世杰也没有传任何取消会面的讯息给他。 张德皓深呼吸,假想待会该怎么弥补自己没适时说出来的安慰话语,一边担心罗世杰的情况,他是否无法来了?是否会想不开?胡思乱想的脑子驱使他又拿出手机打电话给罗世杰。 避免因为网路收讯不好而没接到,这次他直接拨了手机号码,规律的嘟嘟声持续了一会,突然张德皓眼前的天花板出现了一顶熟悉的棒球帽。 「你在这里干嘛?不是叫你先过去?」 「啊……」张德皓挺起身子坐好,掛上电话,「你迟到好歹也回一下讯息吧,我一直打给你欸。」 张德皓抬头端详着罗世杰,对方露出无所谓的样子,除了黑眼圈看起来有点深以外,比他想像中来的有精神,如果说出刚才想的一大堆安慰的话,反而显得不合时宜。 「走吧,沉方沂已经先到了吧?」 「喔……对。」张德皓有些笨拙地起身,跟在罗世杰后头,心里想着总觉得他哪里不太一样。 走出车站,刺眼的阳光无情地打在两人身上,罗世杰转头看了张德皓一眼说:「你怎么什么都没戴,也没穿外套,不是很容易晒伤吗?」说完后就把自己头上的帽子拿下来戴在张德皓头上,这时他才发现罗世杰右手上缠绕着白色的绷带。 「你又受伤了。」张德皓将被强行戴上的帽子往上抬一些。 罗世杰像是突然发现似的,收放着右手说:「抱歉,没有遵守约定……但这个也算是一种觉悟吧。」 张德皓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的侧脸,总算发现他哪里不一样了,刚才不安的心情全都消失无踪。 徒步前往火车站附近的咖啡厅,刚进店内便看到朝他们挥挥手的沉方沂。她依旧绑着很有精神的马尾,合身的白色t恤和膝盖有破洞的牛仔裤看起来和穿制服时的感觉很不一样。 「喝点什么吧。」沉方沂把放在桌边的菜单递给他们。 两人点完符合低销价格的饮料后,沉方沂拿起已经喝了一半的柚子茶,直接就着杯缘咕嚕咕嚕喝下一大口,彷彿喝啤酒一般,喝完之后还要像大叔一样「啊!」的一声。 沉方沂抿嘴说:「上一次突然去找你,真的很抱歉,我没有多想就行动了,一点也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对不起。」 原本低着头的罗世杰,瞄了一眼张德皓,张德皓微微撇头,眼神示意要罗世杰赶快回应对方。 「没关係,多亏你我也找到了新的线索。」 「德皓有和我说日记的大概内容了。真的很谢谢你把它找出来。」 「也不算是我找的……世瓔把它夹在一本书里放在我房间,是不小心发现的。为什么你会知道她有写这些东西?」 「因为是我提议她写的,可以让她不要这么焦虑。」沉方沂盯着载浮载沉的柚子皮,像是喃喃自语说:「好险有找到……当初提议她写下来果然是对的,但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用到,明明当初只是想让她抒发心情而已。」 「她当时有找你求救吗?」 「嗯……当初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承认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实际帮助她,所以才提出这样的建议。」 「那她……她有和你说到自杀的事吗?」罗世杰有些结巴,不自在地搓着手臂。 沉芳沂低头,犹豫着措辞后回答:「其实她有一次跟我说她很想死,我听到时非常害怕,只说了你不要想太多有事都可以和我商量什么的。嘴上这么说,但我很怕她又再次和我提到这件事,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定很害怕又很痛苦,如果我有继续追问原因的话就好了……后来发生的事她完全没有和我说。」 张德皓立刻看一眼罗世杰,果然和他预料的一样,他表情十分茫然,两眼无神眨着眼。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冒出了「那为什么不告诉我」的想法。 「我了解了。」罗世杰淡淡地说。 「自从上次遇到你后,我就一直想着你说的加害者的事。」沉方沂搅拌柚子茶,饮料随即有了浓淡渐层的色彩,溢出的橙黄色和外头的午后烈日形成呼应。「我想身为一个加害者,从发生无法挽回的事的那刻起,就注定一辈子都要贴着这个标籤。但我还是想做点什么,并不是要弥补我的过错,而是至少能够更了解世瓔和她的痛苦。」 罗世杰脸颊有些发烫。明明是想要带着惩罚自己的意味,才把加害者的标籤贴在自己身上,却因为一时衝动,不小心也让沉方沂背负了这个重担。 「不好意思,两杯冰红茶。」 店员纤细温柔的声音划破沉默,为他们送上方才点的冰凉红茶,张德皓替说着凝重话题的两人向店员道谢。 「今天约你出来,主要也是想问一些日记里的事。」张德皓把话题拉回正轨。 罗世杰接着说:「我们想知道小安到底是谁。」 「小安……关于她的事我其实也只听世瓔口头上说过,甚至连她名字我也不知道,不过本人我有看过几次。」 「那你还记得她长怎样吗?」罗世杰从后背包里拿出一支装着透明保护壳的手机,萤幕上方贴着一张猫咪的贴纸。「这是世瓔的手机,从脸书的班级社团里应该可以找到她。」 罗世杰将手机解锁,沉方沂接过了冰冷的手机,想起之前也曾经手持过这支手机,和世瓔分享彼此在网路上看到的的趣事,忍不住又一阵鼻酸。 手机的显示页面已经开好了脸书社团的成员名单,因为也不知道本名,沉方沂只好一一点进去查看照片,但麻烦的是有些人并没有在大头贴放上自己的照片,因为好友权限的关係也无法看到全部的贴文。 在等待沉方沂的过程,罗世杰不小心打了哈欠,眼眶瞬间湿润,有些发红的双眼和沉重的眼皮让他看起来很憔悴。 「没睡好?」张德皓小声问道。 「嗯,就算很早躺在床上也是一两点才睡着。而且我妈最近晚上在房间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几乎每天都和我爸聊到半夜,几乎每天都会哭,我就睡不着了。」 「还是你来我家住一阵子?」 「不了,我会认床,可能睡得更不好。」罗世杰婉拒,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 这时沉方沂将手机推到桌子中间说:「好像找到了。」 三个人不约而同倾身往桌子靠近。脸书帐号名称是rileywang,罗世杰顺手将显示资料和名字的部分截图。点开大头照,是一个瓜子脸,衬着浅棕色长发、meimei头,脸上画着全妆,外表很亮眼的女生。往后滑到国中时期的照片,就和一般少女一样,斜着45度的仰角自拍照,和现在的差别就是以前有婴儿肥,但也还算是漂亮。 瀏览了一下脸书发文,最后更新是在去年年底,图文并茂的海边生活照看起来笑得很开心,可能这时候还没有被霸凌吧。 「和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呢……」张德皓用感叹的语气说道。 因为不是脸书的好友,观看的权限只能看到为数不多的贴文,滑一下子就到底了。 罗世杰身体往后靠上椅背,双手抱胸。脑中模糊的小安终于套上了真实的脸孔,但不知为什么却无法将这张脸和她所做的事情联想在一起。 究竟做出这样的事情,和外貌到底有没有关联,罗世杰也不是很确定。他不由得想起某些噬血媒体总爱在发生社会事件后,分析什么长相的人会比较容易犯罪。 「关于这个女生,你还有听世瓔说过什么吗?」张德皓问道。 「我知道的就和日记里的差不多,毕竟关于那女生的事都是世瓔和我说的。其他都是一些小事情,像是她家其实很有钱之类的。因为我也住在圣修附近,她家好像住在很高级的透天社区。」 「那你有认识她们班的其他人吗?」 「也没有欸,我就认识世瓔而已。」 「嗯……看来要知道更多就得问他们班的人才会知道了。」 「抱歉,好像没有提供太多帮助。」沉方沂看着罗世杰道歉。 罗世杰摇摇头说:「你已经告诉我最想知道的事了。」 原来世瓔生前是有求助的,只是对象不是自己,被她拋弃的失落感又再度确实的回到罗世杰身上。 可能是感到有些抱歉,沉方沂主动说:「我想知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或许我可以帮忙。」 罗世杰点了点头,思忖半晌后回答:「所有事情都是因为小安引起的,我想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所以我要直接去找她。」 沉方沂和张德皓互看一眼,两人都很诧异。 「你要直接去找她?」 「等……等一下」连容易衝动的沉方沂也想要阻止,「手上有日记这个有利的证据,你不拿给我们学校的老师吗?辅导室的老师一定会帮你的,如果直接去找那个女生,说不定她会做出反抗,到时可能连老师介入都很难查清楚。」 「日记是电脑打的,没有署名也没有原始档案,要成为绝对的证据很难吧。」 「说的也是……」沉芳沂立刻被说服,面色凝重思考有没有其他办法。 张德皓虽然也同意这个说法,不过还是不安地问:「但是这样……不会太衝动吗?」 「现在没有其他更接近这件事的其他人了,直接找本人不是更快吗?而且我可以注意到日记的存在,不就是因为衝动而起的吗?」罗世杰看向沉方沂,她先是瞪大眼睛,然后不好意思地低头喝饮料。 张德皓无话可说,双手一摊任由他决定。「好啦,也只能这样了……」 「反正不管怎样你都会在旁边看着我的不是吗?」 「真是的……」 「你们圣修的暑期辅导什么时候开始?」 「下周开始上,但只有礼拜二到礼拜四,会上到下午五点。」 「我打算直接在放学时间等她,所以出校门以前就要麻烦小方了。」 听见罗世杰用世瓔习惯的称呼叫自己,沉方沂一开始有点不习惯,愣了一下才点头:「好,我知道了。」 「实际接触就由我和张德皓去吧。之后如果有问出什么,我会再告诉你的。」罗世杰抿起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世瓔也明白你的心情,她并没有怪你。」 「真的吗?」 「嗯,她在日记有提到。」 沉方沂望向他,过了好一会,泪珠才夺眶而出,马尾垂落在肩头,随着抽泣的动作晃啊晃的。张德皓抽了旁边粗糙的纸巾递给她,稍微抬起的脸都哭花了。手抓着纸巾按在鼻尖,试图想掩盖一些哭声。 「真的很抱歉,谢谢……谢谢你。」 分不清楚是张德皓帮他抽卫生纸,还是因为罗世杰把这件事告诉她而道谢。抑或是自从世瓔自杀以来,她不断的自责终于获得了解脱。 罗世杰在桌下用左手押着右手指节受伤的地方,望向沉方沂抖动的肩膀,力道随着她哭泣的情绪高涨越发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