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天堂锦缎裹西桑 (2)

    二娘重重哼口气，抬手猛地将落地窗中的一排通气小窗往外推。

    冷冽的空气瞬间流入室内，驱走了暖气，夏荷华和盖雪双双打了个哆嗦。

    盖雪趁隙往房门外窜，颈项上的小铃铛沿着阶梯叮铃叮铃响，一溜烟跑得不见猫影。

    二娘冷哼一声，心想改日要拿个捕鼠笼过来抓那只小猫，省得这栋洋楼多了臭猫味儿影响了生意。

    夏荷华穿得单薄，肌肤鸡皮疙瘩立起，抱怨道：「二娘干什么开窗？暖气都跑没了，好冷。」

    「冷也得忍！谁叫妳不听话！」二娘回眸又斥责夏荷华，「我跟妳说了多少遍，不许妳在屋子里抽大烟，妳当耳边风？整间屋子都是大烟味儿。要是客人知道妳是个烟枪，谁还敢来光顾？」

    夏荷华披衣慵懒支着绵软的床榻起身，似笑非笑道，「那就别光顾呗！反正到处都有书寓，有词史，有长三，满街都是罗宋堂子，不差我一个──」

    「放眼上海哪个西桑精通四国语言？就妳一个！」二娘尖嚷，打断了夏荷华的话。

    「我的小祖宗啊，妳就行行好，看看这书寓，」二娘抬指由室内虚虚绕了一圈，点到了窗外，「一砖一瓦一花一草，小到一件家具不是按照妳的意思布置的？要妳搬出来也是为了妳和妳弟的安全，不是赶妳出家门，妳别跟二娘置气。」

    「二娘说的倒是轻巧。」夏荷华眼神黯了黯，无声冷笑。

    「妳怪我？前阵子白家的少奶奶来乱的事，妳都忘了？倘若你在留在弄堂里早就出事了。」

    夏荷华垂眸敛笑，收紧了葱指，锦被让她拧出了折子，讪讪道：「……不是说好了不要再提那件事？」

    白家少爷白石纪是上沪知名的留洋才子，一日好友邀他到家里听书，白石纪嗤笑，「说书有什么好听？」但不想拂了好友的面子，还是去了。

    那日的说书先生恰恰是夏荷华，说的是莎士比亚的剧本，卷舌呢喃，将一众贵公子引入了迷离幻境。

    白石纪满眼惊艳，心旌摇荡，之后只要夏荷华出现的场合，他一定在场。大献殷勤不在话下，盼能得佳人回眸一顾。

    夏荷华对白石纪特意讨好毫无反应。

    勉强下海成为一名书寓先生为的就是挣钱养家，不喜欢被恩客痴缠，几次让白石纪碰了软钉子。

    白石纪知道她不肯为妾，隐约躲着他，只能鸣金收兵，收敛行止，以诗会友，聊慰相思。

    即便两人之间清清白白，白少奶奶简雯可不这么想。

    谁叫白石纪和夏荷华互道再见后，仍是眠花宿柳去。

    简雯只知丈夫夜不归宿，却不知道夏荷华从不留宿，也不陪宿，白石纪所有的风流帐莫名其妙算在夏荷华头上。

    之后，简雯透过关系查到夏荷华和二娘住的弄堂便雇用帮派份子去弄堂砸碎所有玻璃，捣毁家具不说，连街坊邻居家的小花园和养的猫狗都不能幸免于难。

    街坊邻居吓坏了，这才知道静谧的弄堂里竟然藏了个上海赫赫有名的书寓先生，即便知道书寓先生卖艺不卖身，仍是逼着夏荷华搬出弄堂。

    夏荷华今日翻旧帐所说的话便是二娘当时对她说的话。

    那时二娘是怎么跟她说的？

    二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荷华，实在不是我不想收留妳，而是我一生积蓄就买了这间房，禁不起白少奶奶胡搅蛮缠。要做书寓先生还是需要相帮和跟局啊。但是这弄堂怎么住人呢？」

    当时夏荷华正想说要不然就别做书寓先生这行当，改做其他营生，二娘却不同意。

    「不成，妳以为妳这一身派头从哪里来？为了替妳置办这些行头，二娘向票号借了一大笔钱，要是现在收手，妳叫二娘怎么还债？」

    夏荷华怔愣，二娘哭道：「荷华，妳别以为二娘是个坏人。眼下他们这样闹，二娘也是没法子了才要妳搬出去──

    「要不咱们搬去德西先生送妳的那栋小洋楼住吧？我记得洋楼就在法租界对吧？那儿的环境比华租界好多了，妳弟弟可以就读你在法租界读的那一所学校。」

    二娘话说得滴水不露，然而，夏荷华还是捕捉到她眸中一闪而逝的贪婪。

    那一瞬间夏荷华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

    她的二娘打从在祖宅就汲汲营营想要掌握中馈，来到上海找到她，张口便要她救救病重的弟弟夏铭，她答应了，倾家荡产地帮，后来呢？

    二娘嫌弃她赚得少，夏铭的病情反反复覆，一帖药就要千金，眼看夏铭撑不住就要归西，便要她做书寓先生。

    夏荷华不肯，她便抱着孱弱的夏铭在她工作的翻译社哭哭啼啼，弄得众人侧目，不得已只能答应二娘的要求。

    后来，二娘不知道从谁那儿耳闻了她曾住在德西先生的洋楼，打起洋楼的歪主意。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每一字每一句体现在二娘身上。

    夏荷华看破她的手脚，在那当下便不急不徐应道：「德西先生过世后，我就把洋楼租给了洋行开布庄。只是我也不知道德西家的人何时会把洋楼收回去。我想你们先待在弄堂比较稳妥。况且，法租界的学校不收黄皮肤的学生，不如让弟弟去上华租界的教会学校。」

    二娘听了她的话，皱眉怒哼，「那些洋人狗眼看人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