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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阔别(5)

    

第五卷:阔别(5)



    六月,丁蕙如的玉器杂项也提上日程。拍品在半月前已经筹足,然而海恩今年的初次夏拍是陈喻主槌,直接创下年度新高,她压力颇大,总疑心出了岔子,想弄点东西托底。

    公司里不少家境好的拍卖师会从家里弄点好东西来交任务,丁蕙如出身不错,也有家底,初次见面就拿得出一块顶好的宋砚当礼物,陈喻说不然你也掏家里的保底,丁蕙如郑重摇头。

    入行初期走捷径可以省麻烦,但曲折也是经验,拍卖师的职业生涯很长,该绕的弯子还是得绕。日后少了家底保驾护航,自己也有能吃饭的本事。

    陈喻喜欢她钻牛角尖的性子,给她指条明路,丁蕙如哼哼答应,约好物主见面,没想到地点是在酒吧。

    物主名叫莫开,家里做旗袍生意的。前些日子刚回国,在老宅子里找到一枚羊脂白玉扳指,说是太祖辈从卖油翁手里购得。找专家做过鉴定,怀疑是乾隆御赐,和珅被抄家前给家奴卷走,几经流散,才落入莫家。

    宝贝一直收藏着,没有磨损,珠光圆润,真要拍卖,压轴也担得。丁蕙如意趣高涨,努力克制欢喜。她明白,富家子弟少有软肋,陈喻也总警醒她拍卖如流水,人心不足蛇吞象。她不期待一次就把这人拿下,凡事还得慢慢来。

    莫开小酌两杯,见她知难而进,主动问:“你能喝酒吗?能喝多少?”

    男人总喜欢以酒开局,仿佛那是一种对谈的门槛。丁蕙如酒量不佳,进了海恩工作才锻炼出一些。可她没怵,挑眉就笑:“我酒量不行,肯定不如莫先生。不过莫先生能喝什么,我都愿意试试看。”

    说完,点了杯僵尸。

    小啜半口,果味和酒精味都很重,她不喜欢,还佯装享受。李冬青告诉她,千杯不醉都是基因,像她这样容易上脸的人,保护肠胃最好的办法就是喝酒之前多喝牛奶,来前丁蕙如做足准备,多陪他喝了点。可莫开似乎没有同她谈生意的意思,还想再灌,丁蕙如不肯接了。

    入行这几年,丁蕙如见惯世态:乖顺温驯的人野心勃勃,脑满肠肥的人假扮清廉......他们都摆出一副“我很清白”的模样,走到她面前,问她:“我看拍卖没什么前途,要不你还是跟了我吧!”

    丁蕙如眼珠一转,也不客气:“我恨嫁,必须拿婚姻锁住男人,不然我不放心。所以我们尽快结婚吧!”

    对方马上就失了冷静,说些别的玩笑话,好像刚才的sao扰都不曾发生。

    世人都当拍卖浮华,连带对拍卖师也戴上有色眼镜,认为他们艳慕虚荣。其实这行当尤其讲究实在:年份、藏家、作者……统统都标注着拍品的价格,拍卖师作为把控局面的人,几斤几两都门儿清。

    莫开想摆架子,又是扯开话题又是灌酒,把她当雏鸟糊弄,丁蕙如不会接招。她推开那杯酒,给他强调:“我是想谈生意,莫先生。”

    莫开一脸纨绔:“丁小姐,我暂时没有资金空缺,所以不打算出售那枚扳指。古董这东西很难不会贬值,我留着它应该没有坏处吧。”

    资金空缺断然是没有,或许也没有别的短处,但这世界不会有人拥有一切。丁蕙如坦诚:“莫先生,我也不是来催您出手。今天只是交个朋友,日后有好东西您能想着我就是。我也不会亏待您。”

    莫开手中一顿,更是玩味:“你能帮我什么?”

    丁蕙如笑:“您刚回国可能不清楚,这一行能结交的人鱼龙混杂,您在什么方面想让我帮忙推进,都是有可能的。”

    她只是许诺,但究竟能不能搭上莫开的桥,自己心里也没底。不过莫开临走前要了她的联系方式,丁蕙如觉得,这事儿算办成了一半。

    人一走,精神就松散了。五彩缤纷的蘑菇是有毒的,僵尸鸡尾酒也是。酒吧里人声喧嚣,丁蕙如半醉半醒,直接趴到在吧台上,手机荧幕一闪一闪。

    李冬青接到消息,马上从教学楼赶来,将她捞起。这两年她瘦了不少,丁蕙如本来骨架就更大些,扛起来更加吃力。调酒师预备伸手过来帮忙,李冬青才道一声“麻烦了”,抬眼又看见他。

    “真是巧了,李冬青。”

    灯光不亮,只打出一个轮廓,他谑笑。

    李冬青刚刚还在看论文,戴着无框眼镜过来,学生气更浓,跟此地格格不入。林敢叫服务生来帮忙,她木愣愣地推了推镜腿,眼前的场景太不真实,直到服务生拉开车门喊她:“您好,上车吧。”

    李冬青回首,灯光明暗看不见那个人。短短几天再见,又变了模样,应该是工作给人附上新的魅力,刚刚怎么没细看下他调酒的动作呢?

    李冬青使劲摇头,车里的丁蕙如问怎么还不回家,她一屁股坐下,被丁蕙如的酒气烘了一身。

    照顾丁蕙如到半夜,她小憩一会儿,清早又赶回学校上课。早餐是三浦澈托李裕松转交的和果子,她无意间提起没吃过正宗的,他便将母亲亲自做好的送给他。很甜,李冬青不太喜欢,但毕竟是心意,她不能丢。

    P大哲学系的毕业式快到了,本科的学生开始张罗起跳蚤市场。李冬青随便逛了逛,买了套书架,把桌上乱摊开的书整理了一番,顺眼许多。

    生病以来的生活变得简单许多。她听了易灵凌的话,没事就多吃些,上秤添了二两,这令她很开心。

    来日方长的前提是有来日,所以她收敛性子,不去酒吧也不再胡吃海喝,尽可能地保护住自己的身体。为了保证她的休息,朱虹也尽量少给她安排工作,冯梦圆不少在背后说她巴结行贿。其实也没什么巴结,讨老师喜欢也是门本事。

    陈祐和她外孙女祝熹关系好,李冬青带陈祐出去玩时偶尔也会带小姑娘一起,朱虹常听见祝熹说想跟她玩。也是因为有天她送祝熹回来时突然站不稳,朱虹送她去医院,一查,才知是脑膜瘤。正是好年纪,朱虹很惋惜,联系多方朋友帮忙看诊。

    李冬青很感谢她,更专注学业。不知内情的人都说她变得更上进更内卷,偶尔也有阴阳怪气,李冬青不去置喙。未来靠努力堆砌,工作更得用心钻研,李冬青身体欠佳精力有限,只能尽力去做。

    消瘦了,朱虹就邀请她去家里吃饭,张罗起大鱼大rou,带给她一些温暖。几人在家里闹闹,朱虹得闲浇花,她的爱人祝桥生退休后在老年大学教写字,这会儿便带着祝熹和李冬青赏字帖,闲情逸致,雅乐至极。

    每每从朱虹家回来,李冬青都要拎好些打包的饭菜水果,那是祝桥生特意给她准备的。老两口中年丧女,儿子又远居国外,能有个小辈时常热闹热闹,是难得的福分。

    朱虹也劝她收下:“下次还有想吃的,就告诉我,老头别的本事没有,烧菜还不错!”

    李冬青回了宿舍,再没胃口也舍不得浪费。人生一路,真心几许。多少人为师生关系愁眉苦脸,甚至学业难继。她能遇上姜好,遇上朱虹,真是莫大的幸运。

    走到二十后半的年纪,不求功名利禄平步青云,她就想要好好活着,健健康康地活着。要长rou,要开心,要努力耕耘,好回报这些恩情。

    七月,李冬青跟着朱虹飞去渝城参加蒂姆·伯纳李的座谈会。会上各家领头人轮流发言,虚虚实实她都先记下,回去再细缕。朱虹来渝城的原因有二,第一是参加座谈会,第二是祭拜母亲。

    母亲老家在渝城乡下,去世后葬在郊区墓园。亲友四散,能记得她的只有朱虹这个女儿。墓园这地方,埋的是亲人,葬的是回忆。六十未至,朱虹失母失女,雨幕中献花,干涸的眼含满泪。

    李冬青在外等候,与值班大叔聊了一会儿。大叔父母早亡,亲戚养不起,十岁开始挑棒棒,上山下海混饭吃,跟人抢生意弄瞎一只眼,存钱也讨不上婆娘。赶上城市扫黑扩建,谋得半个职位,守了墓园三十年。

    半生挣扎,半生留守。

    李冬青唏嘘:“太苦了。”

    大叔笑,苦惯了,还好有个家。值班室的墙老得掉皮,他搓着安心。他出身低命又苦,瞎了只眼,只看得见半边的世界。活人容不下他,守着死人也挺好。

    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站在阴阳昏晓的交界处,他幽幽道:“死人好,死人有人念,死人没烦恼。”

    李冬青问:“那活人呢?”

    大叔明显愣了一下,笑回她:“活人也好,活着就挺好。”手里那抹墙灰,他搓了好久。

    草丛中忽然窜出来一只流浪狗,摇着尾巴围她转。大叔说,这狗天天都过来,也没见它跟谁这么亲密。小动物眼睛水汪汪的,被抚摸时还知道往上蹭蹭,柔顺的毛发贴在手背。

    听闻它的主人跟她年龄一般大,死于脑胶质瘤。李冬青体会到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朱虹从墓园出来,问她要不要养只宠物。李冬青以前想过,小时候家里不让,现在是不敢。

    她坦白:“留念越多越舍不得,怕有遗憾。”

    朱虹点她:“想想加缪。”

    她嘻嘻笑开:“我要是这么开阔,我就是大哲学家!”

    从墓园直接往机场赶,李冬青告别朱虹,回了趟湖城。大叔的苦余味悠长,她想着有机会便回家看看。外婆见到她很惊讶,拍拍她屁股问她怎么那么瘦啊,非要留她吃饭。

    老人的舌头不灵敏,盐放多了,李冬青逼着自己多吃了一碗,夜里头疼又全部吐了干净。生理反应逼得她红了眼睛,对镜洗把脸,重新找回状态。

    不像大叔,她吃不惯苦,也不想习惯,但是,冬青是乔木,耐寒耐热,她相信自己抵抗摧折的能力,她能熬过去。

    天越来越热,酒吧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开业后不久,林敢做了场“冒险主义”主题的表演秀,当天所供应酒水均为不醉不休版本,来者皆是烂醉如泥,回家后又个个好评。Adventurer的客源和招牌暂时稳住了。

    与酒吧同样打出名气的,还有梁训从Pretender挖过来的学生乐队。乐队虽然叫“烧火棍”,表演水平却在水平线上,词曲也相当有新意。

    业内音乐人过来暗访,邀请他们参加一场校园乐队的综艺节目,胜者有机会举办全国巡演。烧火棍全员咋咋呼呼,只有队长兼贝斯手方蔷很冷静。她喜欢做乐队,却只是喜欢在业余做乐队,真当作职业,反而感到惶恐。

    偌大的贝斯抱在身前,方蔷坐上吧台,真诚发问:“万一我要是选错了呢?这职业不好转行吧!而且我脾气很不好,小老板你肯定不看综艺,我这种人肯定会被观众骂死的,说我博关注什么的!”

    林敢发笑:“上节目不就是要博关注?”

    方蔷说:“那不一样!这世界上想做音乐的人多了去了,哪轮得上我们呀!我虽然有点自负心,但是更有自知之明的!要是换成是你,你想也不想就去了吗?”

    林敢坦言:“想想,然后去。”机会来了就抓住,没什么好迟疑的。他从别人那里学来这个道理,又授之以渔。

    方蔷仍旧犹豫:“你真厉害!不过吧,道理是这么说,真要走职业,可不是冲动就完事儿。”她趴在台面上叹气,絮絮叨叨半天,又是国家就业率降低又是小舅舅学了IT回家养猪的,看林敢一言不发,鼓起腮帮子:“小老板,你是不是都没有烦恼啊!”

    开场时间就快到了,林敢不想回答,拿苏打水兑了点利口酒,让她喝完赶紧去排练。莫开从拐角小门进来,面上得意,看样子是夺权大业又进一步。林敢顺势抽了瓶威士忌,满足他的口味。

    他们的缘分说来话长。幼年时在一个大院里被当成童子军训练,青少年在一所学校里玩些机车飞镖,成年后阴差阳错又都跑去国外修炼,算是半个亲兄弟。

    三年前在伦敦,莫开见到林敢的第一眼还以为自己精神恍惚,怎么说好的P大高材生会跑去英国大乡村学调酒了?这事儿被他在好友群里宣扬了许久,林维德也是因此知道他擅自辍学,才有了之后的两耳刮子。

    至于回国这事儿,莫开管住了嘴,林敢却意外泄露。

    梁训的营销做得好,不等他自己转发,已经有人拿着推送来问他是不是已经回来了,他没法否认。刘延亮第一时间就邀他出来聚会,叫上宿舍哥儿几个,照旧去撸串。

    说起他突然休学又辍学,他全是惋惜:“想出去也没关系,好歹把毕业证拿了吧!你现在就是个高中文凭,多不好啊!”

    尽管市面不再信奉学历至上,可这毕竟是东亚。学历不能当饭吃,却能够作为饭后甜点吃。林敢要追梦,不得不承担被人俯视的后果。唯一欣慰的是,现在开了家生意很好的酒吧,也算是有所小成。

    他们打心眼里为他高兴,刘延亮狠闷两口。忆当年宿舍风流,更是口若悬河,世界尽在手中。他们轮流交谈工作和婚育计划,老大已在备孕当中,刘延亮也准备和相亲的女孩子试试看,生活有条不紊地行进着。

    “你呢?你这么招眼的个恋爱脑,没找个妞?”

    老大将靶子对准他,林敢吊着烟,尴尬咳咳,没说话,刘延亮呛一口酒打探道:“你别是还惦记大学时候那女的吧!叫什么来着!”

    老大眯眼又瞪大:“李冬青!”

    “哦对!李冬青!”酒杯扥在桌上,刘延亮想起来就生气,“惦记她干嘛!那会儿你闹失踪,我找她问情况,她可是鸟都没鸟!你生病喝得上吐下泻,她也没来看过一眼啊!”

    恋爱那么轰烈,从头到尾都是他主动,分手连个眼神都得不到。刘延亮直接将李冬青盖章为渣女,林敢想说些什么,末了又想起李冬青的狠心,闭上了嘴。

    离别前的那个夜晚,他们最后一次zuoai。酣畅淋漓结束,他问李冬青你会记得我吗,李冬青坚定地说会,他意外她的柔情,李冬青很快又补充:“我会记得你是因为我是我,而不是你是你。”

    他心中失落:“必要这么狠心?”

    李冬青不假装:“分都分了,还留什么温情?”

    那天的天花板是暗蓝色的,没有生气。她背对着他,他侧头也看不见她的表情。明日便要分别,他感到心痛。可他知道,李冬青不会回头。于是他拥上前去,最后一次抱住她,在肩胛骨上留下一串咬痕,将过往的时间定格在这齿轮。

    第二天,李冬青一声不吭地离开,像他们第一次zuoai那样,甚至不曾留下一张纸条。空荡荡的床上只有他一人,无论再怎么伸手去捞,都感触不到另一种温度。

    饭桌上,刘延亮已开启二轮,抱怨领导。林敢幽幽地闷了罐啤酒,心情都吞进肚子里,回家到头就睡。

    遇见她之前便是人生独行,分手不过是重归旧态。拼事业拼未来搞赢林维德,才是应该考虑的。他早就习惯孤单。

    莫开在眼前春风得意,林敢微笑,犹豫片刻,往酒杯底厚抹一层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