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荒网 - 言情小说 - 【GB】囚鸟在线阅读 - 第二十七章 原点(三)

第二十七章 原点(三)

    解萦既然说了要晚归,君不封就听从她的吩咐,本本分分地等她回家。香薷饮已经调好,可待她回家直接饮用,筹备的晚餐也都偏酸偏辣,清新爽口,刺激食欲。

    等待的间隙,君不封也不闲着,他和晏宁说好,打算在乞巧节趁势卖一些花灯,除了本来拥有的节日寓意,再讨一个天下太平的彩头。君不封手巧,大量的花灯就由他来编造,晏宁善丹青,糊花灯的工作自然交给他。

    君不封点了解萦特制的除虫熏香,在小院里勤勤恳恳地编了一夜花灯,解萦始终未归。夜越是深,他的心就越是乱,等到编完手里的最后一个花灯,君不封不再等待,收罗好院里的狼藉,就出去寻解萦。

    离家走了约二三里,他远远望到一个娇小的身影,游魂一般神思恍惚地飘荡。他心里一紧,连忙唤了声“阿萦”,那游魂果然一抖,迷茫地回过了头。君不封按捺不住思念,飞奔至解萦身边,紧紧拥住了她。

    解萦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差,她的身体是非同一般的凉。君不封的骤然出现,竟让她很是无措。她紧紧地抓着裙摆,并不回应他的拥抱,只是神色凄惶地望着他,冲他勉力一笑。

    他也好脾气地笑笑,直接背起女孩,将她带回家。

    不远处的阴影里似乎还有人在盯梢,君不封感受不到对方的恶意,也就无心在此多做纠缠。

    回到家中,解萦看到菜罩下置备了一桌的丰盛菜肴,心下恻然。不等君不封开口,她已经端坐到餐桌前,闷声吃了起来。

    君不封连忙止住她,要给她热一下再吃,解萦的牛脾气倒是上来了,直接护住了饭食不让他动,君不封和她僵持了几个来回,实在拗不过,也就由着杀气腾腾的她去了。

    食欲不振的情况已经持续有一段时间,解萦逼着自己按往日的分量吃完,险险要吐,原地忍了许久,确定难耐的呕吐欲望消失,这才和一旁巴巴等待的君不封离开,去柴房帮他收拾碗筷。

    两人配合默契,很快回到卧房,静默对坐。

    解萦慢条斯理地喝着香薷饮,君不封也牛嚼牡丹似的连喝三碗,知道这晚或许等不来解萦的坦诚相告,干脆把喻文澜找自己的目的长话短说地告诉了解萦。

    解萦的眼睛一瞬变得很红,闪着让他不安的血光,但那凶戾稍纵即逝,又恢复了不变的如常。

    她问他:“如果我让你一直留在巴陵,不听他的差遣,你会听吗?”

    君不封自然地点头:“会。”

    解萦笑起来,但眼里没有一点笑意:“你是大侠,行侠仗义是你的本分,老话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国难当头,难道你就不想去帮忙吗?”

    “要说帮忙的话,那自然是想了。这趟出去,虽说是九死一生,但只要活下来,扬名不说,还能收到不菲的报酬。”君不封笑得潇洒,竟让解萦依稀看到了过往的余晖,“但别说是屠魔会的舵主,就是巴陵城里想雇我做保镖的商贾也大有人在,只要给我钱财,我就一定要接吗?我可不是什么贪财的人,何况……”

    “何况?”

    “何况我还有你这个小丫头需要照顾,你身体虚弱,又可能随时离开巴陵,我可不想错过和你厮守的日夜。丫头,我清楚自己的情况,就算内力修炼得再精纯,以前的留下的经验也都雨打风吹去了。我呢,和野猪打打还行,在真正的高手面前,根本过不了几招,万一折在了那边……”君不封仰起头,竭力不让突来的泪滑下来,“我希望你离开巴陵的时候,是我高高兴兴地送走你,而不是让你奔波千里,领回我的尸体。”

    女孩沉默地投入他怀中,久久不语,他抚弄着她的头发,把她抱上床。整理好被角,他抱着被褥要去屋外入睡,解萦从身后勾住了他,姿态强硬,不让他走。

    他只得光溜溜地留下来,点了一根红烛,看烛泪滚落,由着激情从夜烧到头。

    燃情消歇,已是日上三竿,君不封腰酸背痛地醒来,解萦不在他身边。

    他去柴房找人,未果,屋内屋外逡巡一圈,均不见解萦的踪影,君不封心里一紧,没头苍蝇一样无措地寻她。还是离家不远的沿街摊贩告诉他,解萦早早去了医馆,看起来心事重重。君不封才放下的心又紧紧提了起来,思忖片刻,他转头回家收拾自己,好清清爽爽地去医馆接她归家。

    同一时间,解萦稳稳当当地喝下了喻文澜泡的毛尖,继续同他下棋。

    解萦的棋艺不算高超,但琴棋书画毕竟是留芳谷的硬功课,昔年练就的技巧足以对付一个草莽出身的喻文澜。

    不消片刻,喻文澜所执的白子被解萦cao控的黑子围得水泄不通,眼见胜利无望,他很干脆地认了输,稍微抿了两口茶,就问解萦今次前来所为何事。

    解萦拿着一枚黑棋,轻轻敲击棋盘,责问喻文澜明明答应了自己放君不封一马,又何以突然煽动君不封继续为他卖命。

    喻文澜叹道,因为事出紧急,武林人才凋零,他只能突发奇招,打奈何庄一个措手不及。招募君不封,实在是无人可选之下的不得已为之。

    解萦听着喻文澜的一番解释,不为所动。

    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看着茶杯里的茶叶浮沉,幽幽抬起头。

    “既然如此,我们不妨趁这个机会,来说说过去的事吧。”

    喻文澜眉头一挑,正要询问,解萦已经捧着茶杯,眺望窗外的风景。

    “喻伯伯,我虽从小在巴陵长大,但自我有印象以来,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过得很不快乐。如果不是人之将死,这里我本是不愿再回的。几年前我曾托友人帮忙,来巴陵迁了一座坟,一个女人的坟。开始我以为她的死因是疾病,但骸骨告诉我,也许她真正的死因,是窒息。从整个颈骨的剖面来看,有疑似鹰爪留下的抓痕,这种抓痕很特殊,据我所知,当今武林能使出大金刚爪的武人,除了已经圆寂多年的善僧解空,便是他的亲传弟子您了……在您看来,除了您二位之外,整个江湖能使出这样一套刚猛武艺的人,还会有谁呢?”

    喻文澜张口欲辩,解萦微笑着摇摇头,并不想听他的辩解。

    “出来行走江湖后,我接触到了很多奈何庄的奇毒。有一种毒名唤‘梦幻泡影’,女子服下便如终生在刀尖行走,往后余生只能困于红墙之中。这是每个要离开奈何庄的女子都要接受的‘祝福’。喻伯伯,虽然您从未明说,但我娘,其实是奈何庄出身的间谍吧。”

    “萦丫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的?”

    “这不重要,不是吗?我娘与奈何庄关系匪浅,仗着这个亲缘,这几年也不是没人来我身边试探,您不可能对此事一无所知。但您毕竟没有因为她的原因对我痛下杀手,这一点,我承您的情。”

    喻文澜苦笑着摇头:“所以今日,你是想要同我做一个了结?”

    “我只想知道一个答案。”

    “那……就当是我下的手……你的杀母仇人是我。要杀要剐,我都任你处置。”

    埋藏多年的怨毒毕现,解萦终于不用再伪装,最恨的这一刻,她还是在笑。

    “解孟昶当年下手杀她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替他开脱的吗?什么叫‘你就当你的杀母仇人是我’?喻伯伯,我是医者,不至于看不出蹊跷,她的牙齿呈玫瑰色,颞骨岩部有出血,颈骨的断面也不止一处……金刚爪是在她死后故意留下的痕迹!我不想知道你当初做这些痕迹的目的是什么,我现在只想让你告诉我,我娘,是他杀的吗。”

    喻文澜眼神躲闪,解萦竟死死把住他的手腕,厉声喝道:“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在她的多番逼问之下,男人一向挺直的腰背很罕见地垮了下去,意气风发也在顷刻间散得干干净净,只剩颓丧。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如果当初我没有告诉他,你娘的身份。也许……”

    “也许?”解萦冷笑着打断了他,“以他在屠魔会的地位,知道我娘的身份是早晚的事。你固然从中推波助澜,但下手的那个人,是他,你何必替他开脱呢?”她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点一点收好,像个没事人似的断断续续哼着童年时母亲曾哼过的歌谣。情绪在顷刻间一起一落,解萦却兀自镇定。喻文澜怔怔地望着她,这个武功尽失的弱女子明明对他毫无威胁,可他只觉得毛骨悚然,对方举手投足尽显疯癫。

    棋子收好后被解萦反复捞起丢下,一时之间,屋里只有棋子碰撞的噪音。解萦乐此不疲,玩上了瘾。听得久了,喻文澜心烦意乱,更无从排解心内愈发焦躁的不安。他屏气凝神,暗暗运功,内力运转如常,并没有中毒的迹象。他松了口气,脸色渐缓,解萦竟突地笑出声,笑声尖锐刻薄,神经可怖,已全然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温婉体贴的少女,倒是个十足十的压抑疯子。

    “喻伯伯,放心,没下毒。你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我可不认为我这点道行能杀得了我们的武林盟主。何况我就是要杀,也不会是现在,屠魔会和天下武林都还需要你,现在可不是我们算账的时候。我只是看你维护我爹的样子,觉得很好笑。小时候以为他不喜欢我,纯纯是因为我是女孩,不管我多努力多优秀,都得不到他的一句夸奖,他生平最恨牝鸡司晨,倒反天罡,本就忌惮女子有才学,也自然会迁怒于我,我的存在就是我的罪。现在想来,我是他和jian细的女儿,早年他看到我,会想到他被一个女人蒙骗到前途尽毁;后面再看到我,又会想起对他情深义重的发妻命丧他手。他怎么可能会爱我呢?他怕我都来不及,他只会想让我死。当年举家避难,我就是他送给群龙教的礼物。依喻伯伯的谨慎,好友家出了这样一个定时炸弹,你定不会将分舵的大任交给他,而他弃官不做,本想在武林大展拳脚,却因为一个女人被你猜忌,他又怎能不恨。所以只有她死了,你才会重新信任他;而只有我死了,他和奈何庄的孽缘,才算彻底结束了。”

    喻文澜嘴里发苦,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状似云淡风轻的女孩,竟不知该从何开口。

    “这十几年您对我的好,我领,但我娘亲的死,不管我怎么为您开脱,终究与您有关。这是您欠我的债,得还。”解萦又冲他笑起来,阴鸷的面孔下裂出了溢彩的光,“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来聊聊大哥的事了?”

    君不封带着做好的花灯来到医馆,得知解萦还在和喻文澜交谈。他左右无事,便在庭院里看晏宁糊花灯,不时自己上手指导。解萦拉开房门,骤然看到他的身影,很是意外,随后不管不顾地落到他身边,确定这不是她的幻想,便死死抱住了他。君不封受宠若惊,忽听得怀里一声哽咽的“带我回家”,他同喻文澜匆匆对视,不假思索背起她,很快施展轻功,消失于庭院之中。

    喻文澜于院中怅然站立许久,直到下起了一场急雨。

    回到屋中,他喝着与故友最爱品鉴的毛尖,茶水冰凉,往事依稀拂过。

    昔年的他是粗通拳脚的穷小子,空有凌云之志,却无报国之门;而解孟昶赛孟尝,家境平平,独爱扶持他们这些落魄武人。两人相逢于微末,几经浮沉,各有各的江山和成就。他一生嫉恶如仇,却在友人身上犯下了弥天大错,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解孟昶的发妻刚刚诞下女儿之际,告诉他,女人是来自奈何庄的间谍。

    这句话就像是一颗猜忌的种子,将一对恩爱夫妻变得面目全非。

    而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覆水难收。

    背着解萦走了没多久,解萦就在君不封背上失声痛哭起来。与解萦熟识后,女孩似乎总是哭,可从没有哭到几乎要把她的整个灵魂呕出来的程度。君不封想以最快的速度往家赶,解萦却在哭泣的间隙提议去城外的野湖。他听了她的吩咐,很小心地背着她在野湖附近散步,不时轻拍她的后背,示意自己会永远在她身边。

    一番夺命疾驰,君不封的旧伤复发,他不想因自己的身体不畅使女孩不快。他忍着疼痛,也忍着好奇,并不多嘴打听事件的始终。

    眼见天边来了一层乌云,许是要下雨,他劝解萦赶紧同他回家。解萦破涕为笑,轻轻敲着他的脑袋,问他怎么连一句话都不问她。

    他只是憨笑:“依我对你的了解,你做的一切事都有你的道理,既然事出有因,我又何必去触你的霉头,你若真想让我知道,我就算不开口,你也会想方设法让我知道的。你现在心情不好,我又嘴笨……我不想让你再伤心。”

    “油嘴滑舌。”她敲他的脑袋。

    “这哪里油嘴滑舌了,真心话还不让人说。”君不封哭笑不得。

    女孩又在敲他的脑袋。接连敲的次数太多,君不封脑壳生疼,只得缩着身子抱头求饶。

    解萦却道:“往后,他不会再来找你帮忙了。”

    君不封一愣,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欣喜,单是害臊地挠挠头。

    “看来我们小姑娘大张旗鼓地忙了一上午,是特意去替我当说客。”

    解萦轻轻笑起来,闭上眼睛,留恋地贴紧了他。

    君不封心里一暖,也闭上眼睛,温柔地拍了拍解萦的手背。

    “丫头,我有一件事很好奇。这屠魔会是武林的正义之师,你又与喻总舵主是故交,按说他找上门,你理应不会规避和他的接触。可现在看来,你倒是巴不得把咱俩都刨除出他们的视野范围,这是为何?这屠魔会难道有什么我所不了解的蹊跷?”

    解萦在他背后很缓慢地摇着头。

    “过去的几年如果没有屠魔会的情报网为盟军保驾护航,我们恐怕也撑不到现在的胜利。奈何庄和群龙教的目的就是要挑起天下大乱,朝廷又养了帮不堪大用的狗,如果没有屠魔会锲而不舍地维持各地的秩序,同他们抗衡到底,只怕寻常百姓的日子也不会有多好过。起码就我在分舵帮忙的时候,他们的所作所为,确实担得上一个正义。”

    “‘确实担得上’,那就意味着总会有疏漏,那他们的疏漏是什么?”

    解萦笑着点点他的太阳xue:“也就几天没好好交流,君大侠怎么越聊越聪明了?”

    君不封微扬起头,得意地拍着胸脯:“我呢,就算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这么些年来沉淀下的经验,足以用到这档子事的分析上。阴阳本就是共生,再光明的地方也会有黑暗,只要是组织,就离不开人情,离不开义理。群体到底不比个人,屠魔会既以‘正义’为名,麾下众人只怕也吃了不少‘正义’的苦……起码晏宁是这么告诉我的,我就是这样阴差阳错被屠魔会通缉了好些年。”

    解萦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却波澜不惊:“我家大哥……也是这事的受害者。”

    君不封嘿嘿道:“我知道,物伤其类嘛,不然你也不会这么紧张我。”

    君不封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这隐约嬉笑怒骂,夹枪带棍的讥讽,倒有点昔日呛茹心的风采。

    他在越发靠近她最初认识他时的状态,也许也将最终跨过彼此的因果,到达此前未曾触及的未来。

    解萦用她的过往做砝码,换来喻文澜一句永不打扰的承诺。

    从今天开始,那个畸形的正义联盟,永远不会再缠住他了。

    “君大侠,别担心。你只要一直做你自己就好了。以后不会再有人威胁你,也不会再有人惦记你。你安全了,也永远地自由了。”

    “丫头?”

    君不封脚步一顿,迟疑地偏过头,忽听得一声惊雷,狂风骤起,大雨呼啸而至,野湖四周一望无垠,并无遮蔽。他哪里顾得上质询心中疑窦,狼狈地扯下褂子,他要为解萦遮雨,解萦并不领情,执意让他背着她。君不封无奈,只得让解萦单手撑起褂子,为两人遮风挡雨,而他施展轻功,冒雨归家。

    雨声滂沱间,解萦细弱的声音很是清晰可辨。

    她竟要他答应一件事。

    “我要你答应我,无论我日后是老是少,是死是生,也无论你的目的有多正义,多纯粹,多想出力帮忙……你这一生,都不要与江湖扯上任何关系。”

    “好。”他心内疑惑,却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我答应你,如有违此誓……”

    解萦堵住他的嘴,又强行按下他的手指,始终不肯让他说出下文。

    雨下得愈发大了,家似还很遥远。

    雨水渐次打湿了他的脖颈,说不清那不断濡湿他的,是雨水,还是她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