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见一面是指？

    抬起头，松阳一脸怔愣，“神乐的意思是？”

    “等我们到了混蛋老哥的飞船，就能连接快援队的飞船进行通讯阿鲁。”

    大约是误会了她情绪低迷的原因，善解人意的夜兔小姑娘提议道，“要是松子美人想念银酱，到时候就可以跟银酱视讯聊天了阿鲁。”

    ……银时那孩子，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他来到过自己身边的事吧。

    倘若再见面，明知他的心意却不能回应，现在的自己又能对他说些什么呢？说自己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让他放弃希望吗？徒劳地劝他不要再浪费短暂的人生执着于自己这种不老不死的怪物吗？

    那个内心温柔又坚强的孩子向来都把所有苦痛埋藏在心底一个人默默背负着，从小到大为了不让她担心，受了伤总是忍着不说，心里哪怕再难受，也绝不会在她面前表露出来，当着他的面，自己真的能忍心说出那种必然会伤他心的话吗？

    ……或许，还是和过去一样，选择不要再见为好吧？

    理智这么告诉自己，简单的一句“多谢好意，不用了。”，松阳却卡在嘴边就是吐不出去。

    看她半天不回话，神乐扔下一句“我保证松子美人一定能见到银酱阿鲁。”，就一溜烟跑进驾驶室，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见那个活泼开朗的孩子脆生生的嗓音。

    “爸比爸比，快点超光速前进飞到混蛋老哥的飞船阿鲁！我要第一时间让松子美人和银酱见到面阿鲁！”

    “你啊，可别自作主张喔？”接话的是江华，神色带点无奈，“松阳还没说同意呢，不是吗？”

    神乐振振有词地：“松子美人才不会拒绝的阿鲁，因为两情相悦的人就会像妈咪和爸比一样见不到彼此的时候就会思念对方想见到对方阿鲁。”

    ……两情相悦不能用在她和银时身上吧？

    做老师的当然会无条件地喜欢自己的学生，这一点松阳绝不否认，从过去到现在，她确实一直都真心喜欢着陪伴过自己八年的那个银发孩子。

    但那种喜欢，总归和人类所说的“爱意”和“恋慕”的喜欢，和银时对她的喜欢是不同的吧？

    ……虽然，她其实也弄不清楚人与人之间那些细腻情感的差别就是了。

    说来惭愧，徒有年长于常人十几倍的一千岁年纪，却由于某个对她掌控欲过强的男人，导致她在遇见胧之前的几百年里，就不可能有除了做任务以外还能正常接触到人类男性的机会，更别提像人类女性一样去恋爱，这方面的经验还不如人类十几岁的小女孩，完全一片空白。

    再往前，人类只会对她喊打喊杀，那时才不会有谁像那些孩子们一样包容她保护她甚至全心全意喜欢她爱她，那时的她更是从未想过未来会有人类对她这般不被世间接纳的非人之物抱有爱意。

    ……喜欢上一个人，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抱歉，神乐那孩子刚才让你很为难吧，我会好好说她的。”

    听见江华的声音响起，松阳回过神来，与她曾为同类的红发女性关上驾驶室的舱门走过来，边语带歉意地说着在她身旁坐下，松阳忙摇摇头笑着道。

    “并不会喔，神乐又懂事，又很会关心人，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呢，都是江华小姐教育有方。”

    江华小姐虽和她一样远离常世活了很久，但明显比她要像人类得多：有一对可爱的儿女，有彼此相爱的丈夫——拥有如常人那样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对自我认知清晰，有明确的人生追求。

    ……就算是虚那个厌恶人类的坏蛋，不谈他所作所为对与错，目的又为何，他其实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存活于世要做些什么，从建立杀手组织到逐步掌控这个国家，数百年来从未见他有一刻停止过行进的步伐，如今整颗星球都已成为他的囊中物。

    相比之下，只有自己长久以来始终都活得稀里糊涂，对什么都一知半解，什么都没能做成，不知漫长的生命该何去何从。连虚早已探知透彻的他们长生不死的根源，她都是隔了如此之久才从他人口中听闻。

    不管是作为阿鲁塔纳生物，还是作为师长、作为女性，她真的各方面都很失败，不但没有一处优点，年纪还比正常人老几十倍——所以说，那两个孩子到底为什么要想不开喜欢她啊，以他们那样优秀的条件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吧，银时身边明明就有比她年轻的女孩子。

    “再过几分钟就要到神威那孩子的飞船上了。”江华温声道，“看你好像在烦恼什么的样子，现在正好还有空，想聊聊吗？”

    ……也就是说，很快就……

    一想对方之所以能和自己的丈夫结婚，肯定得先从对彼此心生爱意然后互通心意成为恋人开始，而且对方也曾受困于长生不死的宿命中，虽打听人家的私事有些不合适，松阳还是忍不住想向她请教。

    “说起来，江华小姐是怎么确定自己喜欢上神晃先生的呢？”

    果然是恋爱的话题吗。江华弯唇，“我的话，那时就觉得那个成天缠着我吵吵闹闹的家伙还挺有趣，见不到他的时候会感到寂寞，见到他就会感到开心，在他身边总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和安心感，希望今后也能一直和他在一起，这种感觉或许就是喜欢上一个人的心情吧。”

    “唔……”松阳托着腮帮子沉思，她对银时的感觉好像是这样没错，那她是喜欢银时的吗？

    可再一想，自己对晋助的感觉怎么好像也差不多？甚至对胧也……

    心下一惊，难道自己同时喜欢上了他们三个吗？那自己不就成了少女漫画里那种玩弄感情见异思迁用情不专的反派坏女人了吗？

    “仅供参考，具体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情况，你对银时先生和高杉先生又是什么感觉呢？”

    “欸？”听她提到紫发学生，松阳有点惊讶，“江华小姐怎么知道晋助也对我……？”

    “你说呢。”江华失笑，“哪有正经学生会骗自己的老师自己是她丈夫的？”

    ……说的也是。

    “我的话……”

    刚发现自己居然还有花心的缺点，心感惭愧的长发师长脑边的呆毛沮丧地耷拉下来，“我好像三个都喜欢……”

    啊，原来还有一位吗，也是她的学生吧，应该不是桂先生，是当年跟着虚的那个脸上有疤有点面瘫的男人？记得虚说过他是松阳捡来的第一个学生，话说当时那个秃子话都不问清楚就把人家给打伤了，找个机会得跟松阳道歉才是。

    对于对方同时喜欢三个人这种事，前徨安之主无比淡定，所谓人类的伦理又不在他们这种人外生物的考虑范围内。

    “那不是很好吗，反正他们三位都那么喜欢你，都不用费心思去追，直接跟他们谈恋爱就好了。”

    “……和三个人吗？”

    听她理所当然的口吻，松阳略微有点瞠目结舌。

    恋爱一般来说是仅限两个人的事吧？古往今来，不论是她看过的和歌物语还是恋爱向漫画，不论性别，到最后修成正果的都是一对一，“这样不行吧？”

    “两情相悦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不行的吗？”与她对视的江华一脸理所应当。

    “欸……”

    原本就因个人经历疏离于世间常理认知，松阳一时给对方问住了，茫然地眨着眼找不出能反驳的地方。

    “好像……”仔细一想似乎又合理，“也确实没什么不行的……？”

    文学作品归文学作品，其实几百年来她见过许多公卿家的男女同时有好几位伴侣，士族还会迎娶正室和好几位侧室，有一任将军光是养在奥的侧室都有四五十位——现实中人类这种情况还挺常见。

    和这些情感生活丰富的人类相比，自己也就只是同时喜欢三个人而已。松阳内心的负罪感稍微减轻了一点。

    不过，胧对她并没有那种感情吧，那孩子就只是很纯粹地把她视作师长来敬爱着，连和她做那种事都抱着一种服侍她的心态，全程光想着怎么让她更舒服，倒是她这个失格的老师单方面对人家心思不纯起来，还是别去打扰那孩子了。

    “等这事解决了，就去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们吧。”江华劝说道，“我想他们会很开心的。”

    回忆起什么往事，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了，神情看上去有种令人向往的幸福感。

    “还记得我当年答应那家伙跟他一起离开徨安的时候，他可是高兴得都哭了，认识那么久头一回见那个嬉皮笑脸的家伙掉眼泪，男人还真是很容易就为这种事激动呢。”

    晋助也是。松阳深有同感，她之前对晋助的告白说“愿意”的时候，从小到大就没见过那个性格沉稳的孩子欣喜若狂成那样。

    “……但是。”

    失忆的时候，尚且处于抛下一切什么都不用考虑的状态，因此轻易就能说出那句代表了承诺的轻飘飘的“愿意”。

    可一旦想起来所有不得不面对的难题，就再也无法毫无顾虑地顺应自己的内心去接受，对此视而不见。

    “怎么啦？”

    见她似有难言之隐，江华猜测，“是担心虚不许你和别人谈恋爱？嘛，那个姐控过头的家伙是挺难搞的，你们形影不离的几百年中他似乎暗中处理掉了不少听上去单纯只是稍微靠近你了一点的人类男性。”说着不免吐槽，“感觉还挺变态的，搞得好像你只能是他一个人的东西一样。”

    ……那家伙本来就只是个极端反感人类并且想彻底控制她支配她的变态，才不可能是什么姐控呢，说到底哪有人会成天把自己亲jiejie往床上带的啊。

    “并不是的，我……”

    虚当然也是棘手的问题之一，但更重要的是……

    心头发苦，松阳深深叹气。

    “是因为，我没办法像现在的江华小姐一样变成人类，他们的一生，对我而言如同一瞬。”

    ——这才是横在她与那些孩子们之间最沉重的现实。

    与地球同寿的自己，并不能如常人一般与爱人一同老去，即使相伴短暂的数十年过后，如虚所言，有朝一日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所爱的人垂垂老矣乃至魂归天地间永远离自己而去却无能为力。

    即使那两个孩子真心实意完全不介意她异于常人之处，可这样的自己，真的能就这么不负责任地去回应他们的感情，然后夺走他们本可以拥有的与另一个人白首偕老的幸福吗？

    “真是的，居然是在纠结这种事吗。”

    头顶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松阳看见自己面前的红发女子一脸无语。

    “你啊，与其再多花十几年去纠结寿命论，还不如趁现在赶紧去跟他们谈恋爱，珍惜当下。”语重心长的口气，“真纠结到他们都七老八十万一离世了，你连后悔都来不及了，你也不希望看到他们抱憾终身吧？还是说你以为只要拒绝他们，他们就能放下你去喜欢别人？其他两位我不了解，银时先生很明显就不是那种能移情别恋的人吧？”

    ……她现在是已经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

    像她这样的非人之物，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去享受作为人类才有资格获得的幸福吗？真的能够带给他们作为人类的一生所需要的幸福吗？

    她带着满心迷惑这么问，江华无奈地点点她的额头：迟钝到这个份上，怪不得连身边最亲近的人究竟在不在意自己都搞不清楚。

    “他们想要的幸福不就是跟你一辈子在一起吗？除了你，还有谁能给他们呢？”

    ……这样，就够了吗？

    “好了，我们到下一站啦，话我就先说这么多，其余的就看你自己决定了，总而言之，为了未必注定的未来放弃触手可及的幸福，可不是明智之举喔。”

    行驶中的飞船传来舱体连接时的震荡感，江华说完这些，侧面的舱门打开，一身黑色唐装的马尾辫少年扛着一把伞笑眯眯地出现在通道口。

    “啊啦。”

    望见并肩而立身着同款白色唐装的两位气质相似的女性，头顶那根红色的呆毛一翘一翘，神威语气愉悦，“妈咪真的帮人家把晋助家的大jiejie偷回来了呢～”

    ……九年不见，这孩子倒没太多变化。

    “混蛋老哥少臭美了阿鲁！”

    还没来得及打招呼，松阳就见红色唐装的团子头小姑娘“嗖”地一下窜出驾驶室对他正脸飞起一脚，被神威轻松地躲开后，两个孩子就地一边拌嘴一边噼里啪啦打成一片，一看便知兄妹俩感情极其深厚。

    “孩子太闹腾，让你见笑了，我先去让他们俩消停下来。”

    司空见惯的江华上前去一拳一个结束喧闹，关门驾驶室门的神晃行至她身旁，和脑壳顶着大包的神威互相瞪眼，另一边的神乐还在试图挥舞拳头打到神威，一家四口站在一块儿的画面无比温馨，令人由心底感到羡慕。

    ……珍惜当下吗。

    “好久不见啦，大jiejie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啦。”

    跟随这一家四口从通道抵达主舰上到顶层的路上，领头的神威溜过来和她搭话，松阳回应过他，想了想，悄悄问对方。

    “对了，这里能连接晋助那边的通讯吗？”

    走之前她虽有留交代情况的便条，但那是自己失忆时写下的，毕竟自己有过欺骗他抛下他的前科，就怕那孩子不会再信她的话，若是能联系上他亲自解释会更好。

    “办不到哦。”神威两手一摊，“我可是把大jiejie从晋助那里偷走了欸，晋助现在肯定气得想跟我绝交，才不会理我呢。”

    ……这样的话，就只好等这件事完全处理好后再去找那孩子当面说清楚了。

    “我明白啦。”松阳表示理解，“等我之后见到晋助，会想办法让你们俩和好的。”

    夜兔少年那双和自己meimei如出一辙的湛蓝大眼睛转了转，“大jiejie还会去见晋助吗？”

    “嗯。”松阳肯定地说道，“我答应过晋助了，一定会回到他身边的。”

    这一回，不止是拯救地球的事，和那家伙之间纠缠不休数百年的争端，也该有个了结。

    “……松子美人阿鲁。”

    显然是被自家母亲说教过，等神威被一个披斗篷外表颓废的男人叫走，神乐期期艾艾地挪到她跟前，是征询的口吻，眼神带着期盼。

    “要跟银酱通讯吗阿鲁？”

    她一点头，夜兔小姑娘立刻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拉着她就迫不及待跑进通讯室，在大屏幕下方的通讯台上熟练地cao作一通。

    “搞定阿鲁，松子美人终于可以和银酱见面了阿鲁～”

    ……这一次，也该坦诚地面对那孩子了。

    通讯一接通，神乐便贴心地退出通讯室关好门，几秒后，左胳膊打着夹板的银发男人出现在亮起的屏幕上，侧脸贴着纱布，脑门还缠了一圈绷带——造型看起来伤势不轻。

    传入耳中的是熟悉的懒洋洋的吐槽语调：“喂臭丫头，都说阿银很忙的，没事就不要——”

    看清屏幕另一头的人，万事屋老板当即大脑宕机舌头打结。

    “松松松松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