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半日旅行

    程砚明太累了，他从高大的礁石上一跃而下时，嘴角是含着笑的，他渐渐沉没在比黑夜还浓郁的海里，连海浪拍打的声音越来越轻，过去像回马灯一样在他的大脑里上演。

    阴雨绵绵里母亲的葬礼，黑白的照片立在中央，他试着攀上去摸摸mama的脸，可惜被人拦下了；父亲错过了他几乎所有的生日，却和小妈围坐在一起，给弟弟唱生日歌，露出他从未见到过的和蔼；然后是笑，各种各样的笑，付磊贪婪yin秽的笑、赵锋乖戾不屑的笑、弟弟虚伪冷漠的笑……

    他吃了一些微镇定的药物，让原本会水的身躯不能游动，四肢发沉；海底的阴寒包裹住他，他安静地等待丧钟敲响。

    一只温暖的手臂环上他的肩颈，和死神拉锯他的生命。

    他逐渐转醒的时候，空虚再次掩上来，似乎只有怒火能填平。

    眼前的女生被骂也不回嘴，还说喜欢自己。

    程砚明想自己可能已经死掉了，被黎一救上来的是一个新生的人，所以才能解释这种雏鸟效应般不可抑制地依赖她。

    这种依赖令人害怕，像是握住对方拿着尖刀的手，贴上自己的心口。

    他想赶走她，赶走不受控制的情绪。

    可是他做不到，他希望她留下，如同过去希望留下每一个他在意的人。

    他用性做筹码，赌黎一想要自己。

    答应我吧，黎一，给我一次活着的机会。

    “可以再给我点时间考虑吗？”

    “当然，你什么时候想好，告诉我就好。”

    “那……”

    “下午有什么安排吗？”

    “我是晚上的车，和昨天的时间一样，我回家很远，直达的车比较少。”

    总算结束了这个十八禁的话题，黎一松了口气。

    “那下午我们一起逛逛？”

    “好啊，我第一次来上海，只去过两个地方，一个那家生煎店，另一个是昨晚的海边。”

    “好。”

    ＊

    黎一曾听人说过，“有钱人的上海才是纸醉金迷的魔都，不然只有黄浦江和弄堂”。如果说先前的感受不够深的话，那今天就彻彻底底见了个明白。

    出行有专门的司机，不管什么景点都能直接进，享受最好的待遇和景色，黎一越过那一串排得很长的队伍时忍不住回头看，燥热的夏把所有人浸在焦烦中，排着队的人有扇着手里扇子的老人，有叼了雪糕吃得吧唧响的小孩，也有那些上海标志般的俊男靓女……

    最朴实的人间百态，似乎这一条队伍就能囊括其中。

    那程砚明呢？

    黎一转回头望去，他已经先她一步走上台阶，和招待的人说着什么。

    像个普通人似的。

    不是色情视频的主演，也不是夜幕里轻生的可怜人，没有任何标签。

    就是普罗大众里最寻常的一员。

    被人注视的感觉强烈，程砚明回头就瞧见冲着他傻笑的黎一。

    黎一几步跨上来，乐呵呵地问：“行驶完特权了？咱地主老财能进了？”

    “嗯，能了。”看着黎一笑，程砚明也不自觉地勾起唇角，顿了顿，又问：“我安排的景点是不是太密了，有点累了？”

    “还好，旅游不就是又累又开心嘛，这也算是上海半日游吧。”黎一倒没觉得累，能旅游就不错了，她知足得很。

    跨过小半层台阶，踏上宽阔的观光台，能俯瞰整个外滩，繁华而寂寥的感觉极为强烈。

    此时已然日暮，橘红色的光泼洒般浇下，商务风的景台布置平添了几分贵族的昳丽。

    “一一，喜欢这样的景色吗？”程砚明突然问，声音轻飘飘的。

    “喜欢，但看着总觉得心口闷闷的，有种令人伤心又沉醉的感觉。”

    黎一捂上胸口，很深地呼了一大口气，才觉得堆在胸口的紧迫感好些，反问他：“你喜欢吗？”

    “喜欢，日落看起来惨烈，没有开始、没有后续，只有一瞬间献祭的光彩夺人，而‘落’本来就意味着结束。”

    “如果日落有情绪的话，应该是古时死伤惨重的大战，将殒士卒，鸣金收兵却已无人应答，只有凄凉悲切的钲声空荡荡。”

    非常绝望的日落。

    程砚明专注地望向金乌落下的云际，整个人站在一片血金色下，游离于周围一切之外，仿佛要随光而逝。

    黎一伸出手，牵住程砚明搭在护栏上的手，十指交错而握，她使劲踮起脚凑到他的耳边。

    “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