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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四周,极其袖珍的一室一厅,加上厨房卫生间大概也就二十平米的使用面积。脚下的白色地砖早已碎裂多处,墙壁旧得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寥寥几件家具,质地颜色一看就是由不同年代的旧家具拼凑起来的,除了卧室一台小电视,屋内基本上看不到其他电器。因为通风不好,室内弥漫着一股散不尽的难闻味道,那是家中有久病之人才会产生的气味。季晓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周围简陋鄙旧的家居陈设,还是超出了她的生活经验,让她感觉触目惊心。她来这里,是受奶奶生前的一名教友所托,看望一名生病的老姐妹。这位教友赵姨因为突然中风半身不遂,才找到季晓鸥替代。赵姨告诉季晓鸥,这位老姐妹和她曾同在一家工厂工作,因为单位效益不好,同一年失业下岗。原来还能靠四处打零工赚取一点儿补贴,几年前却不幸生了重病,完全失去劳动能力,如今只能靠每月四百多的低保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准。季晓鸥背包里装的,就是教友们自发捐助的旧衣物、旧床单、旧毛巾……当她把这些七八成新的东西用力填进背包时,心中十分不以为然,觉得太寒碜了,换了她绝对拿不出手。此刻才知道,即使寒碜,这些旧物也是这个家庭急需的生活必备品。她把东西一样样掏出来,女人坐在床边,看着她,脸上一直挂着一个微笑。但这个微笑,仅仅是个微笑而已,许久不见脸上的表情肌有任何改变,让人只觉诡异,看不出任何欢愉的痕迹。季晓鸥一时间几乎忘记了礼貌,呆呆盯着那张被岁月和疾病摧残过的脸,心里一阵阵酸楚。女人并未察觉到她的注视,将床边一个小搪瓷盆挪到她面前:“闺女,你吃吧。”搪瓷盆原来大概是白色的,现在如同许久不洗的毛巾,变成一种暧昧不洁的黄色,盆边腻着一圈污渍。盆中有苹果、梨,还有橘子,但没有一个保留着完整形状,或多或少都被刀削去一部分。季晓鸥对着那堆奇形怪状的东西愕然半晌,终于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农贸市场每天下午当作垃圾处理的烂水果,一块钱一大塑料袋。出于礼貌她小心拈起一瓣橘子,放在手心里攥着,却无法克服心理障碍放进嘴里去。季晓鸥想起家中餐桌上的水晶果盘,上面堆放着整盘紫红大樱桃——那是父亲的病人送的,一百二一公斤的进口车厘子。坐在回程的公交车上,季晓鸥忍不住落了泪。受奶奶的影响,她自小养成乐善好施的性子,尤其见不得别人受苦。平日读过再多介绍低收入人群生活状况的报道,都抵不上此番亲身经历带来的心理冲击。她想打听更多的细节,赵姨在电话里叹息一声:“那场病啊,实在是造孽,病好了,可是后遗症厉害啊,叫什么骨坏死来着?”季晓鸥的父母都是医生,基本的医学常识她还有,回忆一下女人的症状,她试探地问:“股骨坏死?”“对对,就是这个词儿。”“不能做手术吗?”“唉……哪儿来的钱啊闺女?我们这些提前退休的,还不到拿退休金的年纪,也没人给交三险一金,有病只能死扛了。大伙儿生活都不宽裕,能帮到她的地方,也不多。”季晓鸥沉默片刻,轻声问了另一个问题:“她没有家人吗?”。“离婚很久了。”赵姨说,“只有儿子跟着她,还在上学,大学生,正是花钱的时候。”那天晚上季晓鸥没有睡好,眼前挥之不去的,一直是那个女人近似麻木的微笑。说起来股骨坏死在现代医学里也算是疑难病症之一,骨坏死造成的伤害不可逆转。晚期患者只能依靠拐杖和轮椅活动,失去生命活力的股骨则会像脆弱的石膏一样持续塌陷,直到患者死去。那种麻木,也许就是对生命无常的屈服。季晓鸥无法想象一个孤独的骨坏死患者,明知生命在一天天走向最后的结局,该如何度过她剩余的时光?是否每天都倚在床头,没有表情,没有希望,静静等待黑暗吞没房间里最后一丝光亮?辗转很久,最后她爬起来,在自己的博客里写下今天的见闻。季晓鸥的博客名叫“无处告别”,这个博客专栏她已经开了三年多,因为文字轻俏活泼,粉丝众多,在网上很有点儿名气。她平日键盘写字很快,今天的博文却更新得异常艰涩。几千字的正文花去她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在博文的最后,她字斟句酌输入一段文字。我一直以为上帝知道一切事实,但现实却是祂不知道这样描述的事实。我从没有像今天一样,渴望生活在一个人人都有生存保障的地方,没有对饥饿的恐惧,没有无钱治疗疾病的无奈,擦肩而过的每一个路人,心中都有足够的安全感,脸上拥有发自内心的从容与微笑。后来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不管再做什么,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季晓鸥总会想起那个女人,想起她脸上那个苦涩的笑容。甚至在午夜梦回的瞬间,那缕苦涩都紧紧缠绕着她,挥之不去。季晓鸥知道这是自己最大的弱点,从小被长辈保护得太好,以致她的心脏过于柔软敏感,只能接受阳光正面的童话和假象,却经不得一点儿真相和现实的冲击。几年前她曾尝试过每周去民间收养弃婴的机构做义工,但面对生命中悲惨残酷的一面,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严重不足,只做了半年便有了忧郁症的先兆,只好无奈退出了。此事一直是她心中抹不掉的愧疚,每次想起那些童真的小脸,她都觉得应该再做些什么事,才能弥补自己半路逃脱的遗憾。趁着一个预约客人比较少的上午,季晓鸥先去商场买了一床蚕丝被和其他生活用品,凭着记忆又摸回那晚去过的地方。她没有提前打招呼,女人来给她开门的时候,脸上明显有吃惊的痕迹,随后换上感激的微笑。不过这一次,或许是在白日的光线里看得清楚,那麻木的笑容背后,若隐若现的分明是隐藏的绝望。女人的话不多,因为她每说出一个长句子,都要按着胸口气喘很久。不过摩挲着那床崭新的蚕丝被,她干枯的眼睛仿佛一下亮起来,一口气说了一堆话:“儿子从学校回来,一直说要床新被子,原先给他絮的那床太厚了,小孩儿火力壮,学校的暖气也太热,我正愁着呢,这下好了,闺女,谢谢你!”提起儿子,她明显兴奋起来,蜡黄的脸奇迹般染上一层光晕,晦暗的气色去除大半。季晓鸥的目光扫过床上那张棉絮板结、充满污迹的旧棉被,一时没有作声,只在心里暗暗鄙视了一下,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不为家里分忧,反而张嘴要东西,分明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女人没有留意到她表情中的细微变化,而是从枕头下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