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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高门 第85节

    “大疫过后,官府会在焚尸之地建千人墓,立千人碑,刻亡者名字,一齐享全城人香火祭拜。但前提是,我活着,我活着,才能兑现诺言。

    “最重要的是也需要你们活着,只要我们活着,他们就还有人祭拜,若我们死了,若安陆沦为死城,他们才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今日,危亡之时,我恳请诸位,与我一起驱除瘟疫,保住自己,保住还活着的家小,保住安陆县城——”

    施菀冲到陆璘马下,也取了面罩朝面前百姓道:“疫毒留存在尸体内,焚烧尸体是无奈之举,却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我是大夫,我向大家保证,尸体焚烧后,瘟疫蔓延情况一定会改善;我也保证,我们会找到救治瘟疫的办法,除非我们也死去——

    “我们和安陆同在,也和死去的亲友同在。”

    她一身绿衣,声音娇细,说的每一句话都几乎用尽全力,纤柔的身躯站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成为昏暗中那唯一一抹亮色。

    陆璘自马背上低头看着她,许久,说道:“将面罩戴上。”

    施菀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忽而笑了笑,乖乖将面罩戴上了。

    那是一抹,共为同伴的笑,相互扶持的笑,不带任何男女感情,虽如此,却也是她对着他,极少极少真心的笑。

    百姓们镇定下来,陆璘看向衙差道:“放火——”

    衙差在尸山与周围的木柴上倒上油,点起火把,大火燃起,寒冷的深秋泛起一团炙热。

    人群中响起哭泣声,施菀说道:“这里危险,全是疫毒,大家别在这儿了,快回去。”

    陆璘在马上喊道:“所有人后退,非官府中人,别在这儿逗留,记住活着的人,那才是你们要保护的——”

    人们仍然哭着,却依言缓缓后退,慢慢离开乱葬岗。

    尸体还在源源不断往这里运,黄盛朝陆璘道:“大人,东街那边也乱了,我们快去东街看看吧。”

    陆璘最后看一眼施菀,温声道:“施大夫也快回去吧,这几天外面不平静,别再出来了。”

    施菀看着他没说话,他也不再耽搁,与黄盛一道离开。

    走过几步,他再次回头,只见上官显走到了施菀身旁,与她说了几句话,两人一道往县衙方向去。

    他再不敢多看,立刻转过头来,往前策马而去。

    这一边,上官显和施菀道:“听说陆大人是京城显贵之家出来的公子?还是榜眼出身?”

    施菀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事,点点头。

    上官显说道:“真是难得,以他的出身和才学,可选择的路太多了,可他却选了最危险的那条。”

    施菀微微失神道:“他是这样的人……”

    “施大夫也难得,也是那个明明有许多选择的人,却选择了最难的那一条。”他说

    施菀笑道:“我哪里有很多选择,我是没有选择才做大夫的,为了糊口而已。”

    上官显想说,她这样美貌,又性情温和,知书达礼,自然会有很多人求娶吧,做有钱人家的夫人也不在话下,怎么会没有选择呢?

    这也是他对她好奇的地方,但这样的话太过唐突,他没敢说出来。

    最后他道:“最难得的是安陆,大概是人杰地灵,所以才有这样的父母官,这样的大夫,我想这瘟疫终究会散去的。”

    施菀说道:“其实我们都是没选择,本就在安陆,只能与安陆共存亡,但上官大夫却不是,上官大夫是我最仰慕,最崇拜的人。”

    上官显听得心中欢喜,只觉得与她关系近了不少,不由关心她:“我见施大夫似乎尤其怕冷,是有阳虚之症吗?”

    施菀点头道:“早些年……受了凉,后来没能完全恢复。”

    “调理不好么?”他又问。

    施菀回道:“最初不在家中,没有那个条件,后来我半路才学医,只一心一意想要尽快出师,顾不上这些,便没去管,再后来,这毛病也成了陈年旧病,我也一向都没有这闲暇功夫,所以就这么搁置下来了。”

    “施大夫怎么如此轻忽自己!”一向温儒的上官显急切道:“就算你一心只想治病救人,也要有副好身体,也要长命百岁,才能达成所愿,无论我们要做什么,先照顾好自己不是第一条么,施大夫,你不该……不该这样不爱惜自己!”

    施菀抬起目光,对上他的眼。

    她看到他眼里的关切与痛心,还有不解。

    似乎他真的没想到她是这样的想法。

    施菀因他的话,好好反思自己,陡然才发现这些年,自己关注的、在意的,都只是医术……治病,救人。

    除此之外,她没关注过别的,没有像枇杷一样喜欢各种各样的吃食;没有像普通女子一样喜欢钗环喜欢新衣,议论城中相貌俊朗的男子;没有像丰子奕一样偶尔去这里逛逛那里玩玩,仿佛……她没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时间。

    她也不允许自己有。

    她将自己的身份定为了大夫,她要做一个好大夫,所以所有的事,都是在做好大夫的路上。

    不去想别的,连自己的身体都顾不上。

    这样来看,她好像不是个正常的人一样……

    见她一直失神,上官显问:“施大夫,你怎么了?”

    施菀回过神来,怅然道:“我以为我早已忘记,早已走出来,今日才知道,我只是将它藏起来了。”说完,她看向他:“上官大夫,谢谢你,是你提醒了我,等这疫病结束,我回去会好好看看我自己的身体,悉心调理,看是不是能有所改善。”

    上官显见她说得认真,放下心来,和她道:“就是,等疫病结束了,我还会记得这事的,会督促你。”

    施菀如小女孩般乖巧又难为情地笑了笑。

    第84章

    陆璘一连忙了三天,到第三日傍晚,乱葬岗加了最后一批柴火和油,待烧完这一夜,所有存积的尸体的便烧完了。

    他远远看着烈火燃烧,纵然不信鬼神,也双手抱拳,朝尸坑作了一揖。随后吩咐周围看守的衙役道:“夜里好好守着,不可懈怠。”

    “是,大人。”衙役回话。

    他最后看那尸坑一眼,才回县衙去。

    到县衙,饭堂的饭已经没了,等厨娘做饭时,陆璘便在书案旁闭眼歇息一会儿,这一歇,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夜深。

    李由过来道:“大人醒了?我帮大人把面端过来。”

    没一会儿他端了面条过来,放在桌上,问陆璘道:“大人之前回来洗过手换过衣服吧?疫药房的人说了,不可碰过病人、尸体,再来吃东西,大人这几天都在外面,太复杂了些,还是要注意。”

    陆璘点头:“我记得,冼过了。”说着,端过面条吃起来。

    疫病面前要不惧生死,但并不是不将生死当回事。

    他吃着,李由在一旁说道:“刚刚大人睡着时,施大夫来过了,给了大人几包药,说是他们新商讨出来的方子,兴许对预防瘟疫有些效,让大人煎了喝。”

    陆璘一听这话,眉头一沉,才要开口,李由连忙道:“大人这几天太累了,我实在不忍叫醒,再说施大夫也说了,千万别叫醒大人,让我转述就好了。”

    陆璘最终只责备地看他一眼,无奈道:“她还说什么了?”

    “就是让大人注意身体。施大夫说大人这几天劳累,元气耗损,这样也是病气最易入体的时候,所以他们一开出这药方来,便拿了几包给大人了,大人要是信得过,就煎了来喝,不会有其他副作用,一剂煎两碗,一日两次,一次一碗。”

    陆璘点点头,原本略显疲惫的神色舒缓了许多,带了几分愉悦。

    李由欲言又止,待他吃完,才开口道:“那个,大人之前让我打听的事,我已经打听到了,但大人这几天忙,就没说。”

    “什么事?”陆璘问。

    李由回答:“上官大夫还没成婚。”

    说完又补充:“今年虚岁二十八,好像是与大人同岁。”

    陆璘不冷不热道:“是吗?”他说得平静,但李由还是听出了这语气中的冷肃。

    于是李由不说话了,假装没听出来他这些情绪来。

    隔了一会儿,陆璘突然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李由想了想:“大概……半个时辰前。”

    房中早已燃了蜡烛,陆璘看看窗外,一片夜幕的黑。

    他从书案后站起身来,往疫药房而去,想去撞撞运气。

    因为是偏舍,离县衙后堂有些远,他一路走过去,穿过大半个县衙,果然远远就看着那边还有从窗口透出来的微弱灯光。

    她多半还没走。

    到快接近时,他不由就放轻了脚步,似乎要做一件极重要的事,需要调整自己的状态,需要作好准备。

    如今已是深秋,又是夜半,处处透着寒气,所以疫药房的门也关着。

    他到门口,便听见里面的声音。

    “以姜黄为佐的话,要不然以大黄为使,二者都是大寒,姜黄行气散郁,大黄上下通行。”

    这是施菀的声音。

    她果然在里面,却不是她一个。

    随后里面就传来上官显的声音:“倒真可以一试,明日再看看其他大夫的意思,如此的话,还得加热物才行。”

    ……

    陆璘站到窗边,轻轻推开窗子,从窗缝里往里面看。

    只见到两只红烛旁,施菀和上官显都坐在桌边,两人旁边都放着成摞的医书,面前有纸笔,施菀说完低头去写药方,上官显在她旁边一边替她磨墨,一边看她写。

    随后他说道:“施大夫的字,倒真是好看,有几分欧阳询的笔锋。”

    施菀侧头笑道:“那当然,我专门对着他的字帖练过的。”

    “难怪,可惜你是行了医,若是去研习书法,说不定还能小有所成。”

    “上官大夫就不要取笑我了,明明自己的字比我好得多。”

    “但你可见我写过楷书?”

    施菀摇摇头,抬头来看他。

    上官显说道:“自然没见过,因为我绝不会写,实在见不得人。”

    施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我还真想见识见识。”

    看这一幕,让陆璘心中隐隐作痛。

    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这样亲昵熟悉了?他因她对他笑一笑而开心了好几天,可只是刚刚短短的几句话间,她就对上官显笑了这么多次。

    明明,她练欧阳询的字是他指点的,字帖是找他拿的,他也曾教过她写字,为什么现在……和她秉烛夜谈,捧砚磨墨的却是另一人?

    如果他不曾拥有过她,她也不曾喜欢过他,那他兴许早就放手释怀了,不去干涉她结识了谁,是否会嫁给谁,可偏偏他曾拥有过,也曾得到过她的爱。

    所以此时,他无法平静、无法接受、无法去想她和上官显在一起的可能,他心中的忌妒再一次冒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