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狗咬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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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慈跟刘得水没有交情,只能说是知道有这么个人,非提的话就一句:“从前见过,不够陆瑾看的那个呗。” 陆老太爷的寿宴上,同辈里的好手都露过脸,他也想上来着,被他哥单手扣住,硬给摁在了场外,但是想起来一点都不遗憾,因为陆瑾哭得稀里哗啦的场面实在难得。 “他是也认识陆瑾。”李慕玄看吕慈忽然笑了,以为他们俩的矛盾闹到今天,终于是可以两清,坐到桌子上兴致勃勃的问,“你给我讲讲呗,他们什么时候动的手?” 他说完,舌尖又是一疼,是牵扯到了被刀子碎片划出来的伤口,姿态和表情一起变得扭曲起来。 吕慈的头发已经是无可救药,但看李慕玄被殃及的也不轻,照样还是笑得出来,只是陆瑾的事仍旧不往下讲。他笑话陆瑾哭成个小姑娘是他的事,对外人却是半个字没讲过,至于龙虎山下卖菜贩货的都能讲上几句,那得去赖张之维。 这件事不能讲,别的事情却是可以问,吕慈反客为主,在李慕玄对面的沙发上大马金刀的坐下:“今天打不成了,不过你放心,我迟早让你也进去蹲两天。” 李慕玄满不在乎的笑一声,完全没当真。 吕慈刚疯完一场,目光瞧着极静,不爱叫的疯狗咬人前,往往就有点这个意思,接下来便是一击即中:“外面有人说你是被伤了心的老娘们,汉子是三一门谁啊?” 笔录上写过这一茬,受害人乃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人,因为有感而发的说了句感想,被李慕玄打折肋骨,在医院躺了一礼拜,直到出院都没琢磨明白自己为什么挨打。 房门已经被李慕玄cao纵着关上,室内成了个封闭的空间。客厅一侧的玻璃窗外,天空被阴云染成了铁灰色,看着是个又要下雪的模样。算一算日子,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场雪。 李慕玄立刻不笑了,他背对着晦暗的光线跳到吕慈面前,盯着那双戏谑的眼睛咬紧牙关,血丝一点点浮上眼白,他攥着衣领把人提起来:“你祖宗我要是让人伤了的老娘们,你就是个泼妇!” 他是表里如一的气急败坏了,吕慈最忌讳被骂祖宗,也是气得暗暗一咬牙,脸上却是颜色不变的回敬:“哦,那就是三一门没错了,可真有出息,不是你自己要拜鬼手王的么?现在想演弃妇也晚了。” 三一门里有名有姓的人物,吕慈都是有印象的,可想来想去,哪一个都不像是能跟李慕玄结下孽缘的,总不能是他单方面对大盈仙人耿耿于怀上了。 左若童的形象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很招人爱,但据吕慈所知,敢肖想他的是一个都没有,或许曾经有过,可那已经是他们这辈人出生之前的事了。打他知道玄门中有这么位大前辈起,左若童就是一尊高不可攀的神像,他没想到,眼前这位恶童曾经在三一门的春光中对着神像撒过疯。 李慕玄被吕慈的新比喻气得直哆嗦,并没料到他正在百转千回的琢磨自己的事,张口就挑最有攻击性的事实刺回去:“你哥马上结婚了!” 吕慈一把从他手中扯回自己的衣领,面目中显出凶恶相:“三一门不要你了!” “你马上就多个嫂子!”李慕玄搡他一把,他也不费劲去想旁的话,反手捺住对方肩膀再次强调,“三一门不要你了。” “你有本事挤兑我,没本事去睡了你哥!怂货!”李慕玄的嘴当场野了起来。今天这一架仿佛是非补上不可,然而吕慈接下来的回答直白的让人吃惊,“我要是打得过他,还用得着你说?” 李慕玄愣一下,大而黑的眼睛跟着睁圆了,睫毛长长的围了一圈,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抖着。他跟吕慈认识的时间越长,越能觉出这个人的不正常,同时对吕仁有点肃然起敬,能把这样一条不驯的野狗收拢住,实在是件很费心力的事。 可是野狗也有野狗的好处,李慕玄跟吕慈玩在一块儿,真是什么负担都没有,纯粹就是瞎混,混出问题了也不怕,大不了干一架,反正他不吃亏,他看新鲜似的讥笑吕慈:“你真不像是个名门正派。” “不像也不要紧,反正我这个名门是投胎投出来的,至于正派……不是有你们么?”吕慈时不时的就要对李慕玄起杀人灭口的心思,虽然淡得可以忽略不计,然而真的是有,也是因为这点心思,他在吕仁面前不敢说的话,在这里统统可以讲出口。 两个人存着南辕北辙的念头,暂时放下方才没吵出结果的嘴仗,开始算导致他们在这里聚头的旧账。 李慕玄提起这茬来,感觉自己有点理亏,他怕连累到苑金贵,在吕慈开口前先又承认了一遍:“我是给你使绊子了,不管你想怎么样,咱们一次算清楚。” 吕慈已经不想把李慕玄怎么样了,就是有天大的火气,先在大冷天里走上一段,再在酒店走廊里等半天,也该消的差不多了,况且他已经狠揍了李慕玄一拳,于是他只是拍出维修办公室的账单:“这里面有你三分之一。” 钱是小钱,抛出去听个响也无所谓,但要他替李慕玄付了,他扪心自问,是非常的不乐意。 李慕玄伸着脖子看了眼数字,怀疑他是还留着后招的问:“这就完了?” “你要是想再搭条胳膊腿,我也可以成全你。”吕慈抬手接住冲着他门面飞过来的支票本子,轻轻一抖搂就从夹页里抖出来不少杂物,有现金,也有几张小票和照片。 其中一张两寸的小照片尤其引人瞩目,他往地面上踢了下鞋尖,使如意劲把照片飞到手里,然后嚯了一声扬眉道:“你可真是越长越丑了。” 李慕玄不知道他忽然评价自己的长相是个什么意思,伸手过去说:“给我也看看!” 照片轻而稳的落到了他手里,是当初去三一门求学时拍的证件照。颜色泛黄的相纸里,刚长到十几岁上的他鼻梁笔直,嘴角盛气凌人的微抬着,尚未剃掉鬓角的黑发也是浓密如云,同现在相比,变化委实是不小,可是吕慈一看就知道这是他。 凡是见过李慕玄小时候模样的人,统一的认为他以后很可能会长成个祸水,从结果上看,差别也不是很大——他快长成个祸害了。 吕慈对于祸水和祸害的区别毫不在意,他从支票本子上撕下一张放到桌上,余下的原路奉还,然后提醒看着照片恍神的李慕玄:“填数。” 支票上的印章和签名都是早预备好了的,就数目是空着的,家里轮不到他这个少爷管钱,但这样马虎举动的危险性他还是清楚的,可李慕玄收起照片,就回了句:“你自己填吧。” 李慕玄既不清楚自己的具体资产,也不在乎这钱怎么花,他从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那天起就没缺过钱,支票本子刚拿回手里,扭头就垫衣服底下去了。吕慈来找他,单是为了出口气,欠账问题既是已经解决,便也顺手把支票往衣袋里一折,至于之后还能不能兑,则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内。 如此枯坐片刻,李慕玄忽然想起自己作为主人,应该招待一下客人,然而屋里除了上回高艮带给他的药外什么都没有。水倒是管够,拧开水龙头接就是了。 吕慈不挑剔,就是冷水灌多了,会感觉透心凉。李慕玄另捧着个杯子跟他对着灌,也是从内到外的开始想打哆嗦:“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喝酒去吧。” 这屋子是高级酒店里的套房,但托李慕玄居无定所,走到哪儿就过到哪儿,一日三餐全是跟朋友在外头一块吃的福,住了这么久,就里间床上有点睡过人的痕迹。 吕慈不想回家,差点就答应了,可话到嘴边,他打了个冷颤,忽然间醒了。真是险些就忘了,李慕玄是全性恶童,他要是跟恶童把酒喝到一个桌上去了,那成什么了?他的表情和态度都没有变化,然而李慕玄仍旧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微妙气氛,从前在流云剑的张栋身上,也有过类似的气息。 李慕玄双手捧着杯子纠缠在一起,拇指叠来叠去的抠了会儿指甲,然后像个小孩似的发作:“现在想起我是全性了,别忘了你还跟我睡过呢!” 睡过而已,不算什么大事,全性成员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最不缺的就是各路混账。他自认为把妖魔鬼怪见识全了,并不知道鬼手王留给他的伙伴已经算是其中比较像人的生物。 在吕慈这么个出身类似于陆瑾的名门少爷面前,他认为自己满可以放低底线,把对方狠狠臊上一臊,不料吕慈一开口就把底线降到了地底下:“没关系,我马上把你掐死,保管再没第二个人知道。” 李慕玄张了张口,因为底线已经是降无可降,只能是冲着他一翻眼睛,然后决定用行动去臊吕慈一把。舌尖上被碎刀片划破的伤口还在源源不断的散发腥甜气息,他暗暗的一咬牙,等这血气浓烈到一定程度,抬手扯住吕慈的衣领,凑过去把血渡给了对方。 不是嫌他出身全性,为人堕落么?现成的机会摆在眼前,他非得让名门正派看看,这两边的血是不是一个味道。舌头上的伤原本就疼,经过他一番折腾,直接疼到了麻木的地步,他愤愤不平,逮住吕慈狠咬了一口。 吕慈这时的反应其实是有点茫然,先前灌下去的水极其的凉,李慕玄的嘴唇却是温热的,被汨汨的血一浸,几乎有些烫人。等他自己的血也流出来了,这接触就变得富有刺激性了。预备着锤在李慕玄面门上的拳头舒展成掌,转而摁住了对方后颈,他凡事都不爱落下风,疼过一下后立刻咬了回去。 他们俩的年纪加起来也到不了半百,血气一重,火气就旺,等这番较量进行到继续不下去的地步,真是好悬没双双憋死。 吕慈一直是不怎么看得起李慕玄的糊涂,但是扪心自问,也没有多讨厌他,单纯就像是看到了个奇形怪状的新物种,然而剖开那影影绰绰的轮廓,里面装着个感情上的同类。只是他那份感情无处安放,让旁人怎么也猜不透是冲着谁去的,总不能是看上陆瑾了,况且从上次的混战来看也不像。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呼吸间又带着对方的血气,哪怕是不咬在一块了,也仍旧有点缠绵着的意思,是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冤家。 吕慈浅灰色的瞳仁向上一抬,带着力道看了李慕玄一眼,他认为自己顶好是尽快除掉这个祸害,亲自动手不方便的话,走一趟唐门也行。杨烈很靠得住,包管李慕玄半点惊骇苦楚都不会有,瞬间就能死透,问题是他嘴上没提过,行动上跟许新却是同仇敌忾,事情不是那么的好办。 不好办的事只能等待机会,可机会具体哪一天来,是谁都猜不到的。于是吕慈的目光空有力道,并不凶狠,走之前还能撺掇李慕玄一句,让他没事可以去天桥附近转转。 自从张之维在那边摆上了算命摊,周围的不安定分子们就像是忽然间懂得了做人的道理,相亲相爱的宛如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李慕玄不晓得他的厉害,但是他在那里,陆瑾就会常去,事情一旦闹起来,不怕李慕玄不露马脚。 吕慈把自己的险恶用心和嘴里的疼痛一并藏着,等到了没人的走廊里,才蹲下身去连吸了好几口气,是舌头疼得快转不动了。 与此同时,李慕玄倒是挺高兴,他一眨眼睛,活泼快乐的光茫就闪烁着往外泼洒,是自觉大获全胜,占据了上风,然而乐到一半,他也蹲下去捂住了嘴,是发现自己似乎没咬过那条疯狗,舌头险些被人活嚼了。 他们谁也没有要约定着再见面的意思,可是刚过去还不到一周,两人就又出现在了同一个场合,虽然中间隔着半边山头和一小片悬崖。 王家有钱有人,不仅丧事办得快,给仇人立庙的速度也不慢,就是等到真在山里开了庙的这天,在场众人看到莫明居士的牌位被供上去,表情统一的只能是装视而不见。 包括吴曼曾经三度出家的寺庙在内,佛道两家中没有任何一门的门人现身,四家中人和丹青一门碍于同王家的交情,是不得不有点表示,但从来人的分量上看,只能是勉强说得过去。高家山高水远,直接躲得清净,陆吕两家不便一起装聋作哑,虽然两边的家主不是有事就是病了,但各自安排了最出息的小辈走一趟,也算是全了礼数。 吕慈跟在吕仁身边,新剪过的头发无拘无束的像只伸展开来的刺猬,但从形象上看并不算失礼,至少他是把常年竖着的领子给压平了,衣着也挺庄重,就是说出口的话不大动听:“王伯到底怎么想的?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我见过,这鸡把黄鼠狼供起来算什么——” 吕仁用行动制止了他接下来的大放厥词,臂弯娴熟的往他脖颈上一勒,等他开口讨饶了才松开。 陆瑾什么都没说,但是听着王家人念经超度吴曼的动静,很难得的跟吕慈疑惑起了同一件事。不在三一山门内时,他可以只是陆家的陆瑾,这时真是不明白王家家主到底在想什么。 跟他们抱有同样疑惑的还有占据了远处山崖的全性一行人,李慕玄转着手里的望远镜,欣赏着吕慈蔫下来的模样问身侧的夏柳青:“掌门真不来看看么?” 无根生曾为吴曼剃度修行,交情怎么看都是不浅,可是吴曼死了,他也是真的漠不关心,仿佛世上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倒是其他人物伤其类,愿意来远远看一看吴曼收缘的结果。 夏柳青很苦闷的摇头晃脑:“肯定是真不来,我今天就没找着金凤,他们昨天一块见曹兄去了,到现在都没影子。” 曹兄正是鬼手王遗留给李慕玄的朋友之一,他听到这里,悬着的心在胸腔里调了个,那滋味是非常的不妙。他对掌门是真心敬重,并且半点意见都没有,但是无根生这个人也是真有点邪性,与之扯上深入关系的人,目前没一个有好下场,死的众说纷纭的吴曼就是个现成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