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名女子脚步仓卒地踏进大门,入口柜台上掛着天平嵌在盾牌里的标志,大大的印刻字写着: 法 她深吸一口气,平缓住呼吸,走向柜檯招待。 「您好,请问和人有约吗?」 「是,请通知沉副局长,夏娜来报到。」 沉雷远用力的掛上电话。 大手往桌上洩愤的一拍,这次局长真得踩到他的底线。 要他对一个外来和尚无限制的开放资料库,门都没有! 桌上电话亮起指示灯,两秒后传来祕书室的声音。 「副局长,夏娜小姐到了。」 他按下通话键。「请她进来。」 本来充满怒意的表情,在听到那个名字时柔和了下来,他的思绪回到十五年前,在那个花田围绕的工寮里,找到的小女孩。 一开始他指示跟踪李群翰的手下在工寮外耐心等候,直到少年谨慎地关好门窗离开,他才赶去和手下会合,进入工寮,并且在堆满杂物的工具柜后,找到缩成一团,像惊吓过度的小老鼠般的小女孩。 她奋力抵抗大人们的抓扯,甚至还咬伤他的一个手下。 最后他要求所有人撤出工寮,留下他单独面对这个顽强的女孩。 确定所有人都听不见室内声音后,他转向小女孩。 「娜娜,我是沉叔叔。」他尽可能放温柔的说。 小女孩将头埋在双膝里,没有反应。 他悄悄地靠近。「你记得我到过家里找你爸爸吗?」 还是没反应。 他现在已经绕过工具柜,站在小女孩面前,在高大的他脚边,小女孩就像一隻毫无抵抗力的小猫咪。 他轻咳一声。「你不记得我,我可是记得你,爱吃爆米花,你爸爸时常交代我在镇上买了一包刚爆出来的爆米花,带到家里给你吃。」 女孩微微露出一隻眼睛偷偷看他。 「你那时吃得可开心了,不记得吗?」 她小小的头难以察觉的点了一下,但沉雷远看到了他要的反应。 现在他蹲了下来,靠上前在女孩耳边悄声说:「你爸爸去世前,我见过他。」 女孩抬起头,眼睛张大。 他对她点点头。「我可能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不过…」他回头张望,确定四週无人。「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你要保证不能说出去喔。」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摺叠起来的纸张。 「认得你爸爸的字跡吗?这是他写给我的纸条。」 小女孩接过纸张,上头写着一个名字和一长串号码,虽然她不认得爸爸的字跡,但是那个「夏」字,和她家庭联络簿上无数的家长签名长的一模一样。 那个长的很可怕的巨人露出微笑。 「这是你爸爸给我留的纸条,上面有你姑姑的名字,和她在法国的联络电话。」 见小女孩不说话,他接着说:「你爸爸要求我安排你到法国。」他吸口气才讲出最困难的那句话:「他知道他会死,所以都先帮你安排好了。」 空气中回盪着那个字,彷彿等了好一会,那个字的回音才落到地面消失。 「爸爸要我去法国?」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 「你姑姑昨天不是打电话给你?那么远,她怎么会知道你需要她?娜娜,是我联络她的,透过你爸爸留下来的电话号码。」 「爸爸要我去法国?」她重复道。 「是的。」沉雷远的眼里充满不捨和同情。「警方已经联系社福单位,你不去法国,就得去收容所,你知道什么是收容所吗?」 她摇摇头。 「就是孤儿院。」 孤儿院? 「娜娜,你爸爸不希望你吃苦,所以才要我安排你去法国。你姑姑也欢迎你过去,你会有机会出国,受不一样的教育,或许有一天,你还会回到这里,假如你没有忘记你爸爸,或许,有一天,你会找出真相,知道你爸爸是为了什么原因牺牲生命。」这么一长串话,他并不冀望小女孩懂,但却是他自从事发后,憋在心里的话。 「我不会忘记爸爸的。」 「那么,」他小心的将纸张收好,放进口袋里。「就听你爸爸的话,到法国去。」 从回忆里醒来,他抬起头,当年的小女孩,现在是个亮眼成熟的女人,就站在他面前。 「夏娜?」 她的丝缎般的长发随性地在脑后扎成马尾,脸上有几丝垂发,脸色红润,两眼发亮,个头不高但穠纤合度,两条长腿包裹在舒适的亚麻裤里,整个人显得清爽自信。 他抹抹脸,不知道自己以为会看见什么,当年那隻吓坏了的小猫咪? 夏娜谨慎的点头。「是的,沉副局---」 「叫我沉叔叔吧。」他提议。 她眼里闪过一线光芒,看来她还记得当年的事。 「群翰还好吧?没有被他那些研究器材压垮?」 她笑着摇头。「没有,最近是花季,倒是花粉症满严重的。」 「这小子在田尾住了一辈子了,对花粉症还没有抵抗力呀?」 「他在田尾的实验室里住了一辈子。」她纠正。 「说得也是,他肯定是足不出户,整天调整他的仪器。」 她点头回应。 送走夏娜,一个礼拜后,他在当时军中调查室的办公室又见到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李家少年。 「是您带走夏娜的吧?」他开门见山的质问。 沉雷远边看着手边的档案,头也不抬的回答:「是我。」 「请您给我夏娜姑姑在法国的地址。」 他看完档案的最后一行字,这才缓缓抬头,看着这个充满愤怒却极力压抑的少年。 看来他恨死沉雷远了,但因为有求于他,而努力压抑情绪。他几岁呢?十五还是十六?他已经调查过这个少年的不凡经歷:数理资优班,跳级唸到高三,得过三次全国科展首奖,一次青年科展全球首奖,全国中学生数学竞赛冠军,全国围棋比赛冠军,线上解码社群国际骇客等级。似乎只要他做过的事情,都保持顶尖的纪录。难怪他那时会自信满满的说他会照顾夏娜,看过他的资料后,沉雷远确信,假如夏娜留下来,这个少年真的找得到办法照顾她。 他料到李群汉一定会来找上门,他甚至暗暗期待着他来。 侦查工作做久,高手怪人都见多了,直觉也变得很敏锐,这个少年注定成为某个领域的高手,如果可以不是敌人而是朋友,搞不好那一天会对他有所帮助。 「你不能保护夏娜一辈子的。」他提醒。 「请给我夏娜姑姑的地址。」少年坚持。 沉雷远叹口气。从皮夹里拿出夏威的纸条。 「我没有地址,不过这是连络电话,你拿去吧。」 这个少年后来如他所料,进入一个尖端科技的领域,在那个领域里成为全国,不,全世界的高手,却执意躲在田尾的私人实验室里,上百万上千万的资金心甘情愿的投入那个乡下工寮改成的实验室,多少的发明和设计又从那里流出到全世界最隐祕却重要的单位。 他当年眼光的确很准:李群翰果然是个高手,也是个十足的怪人。 因为他的发明,帮了沉雷远好几次,甚至有几次可以说是救了他的命。 要不是因为夏娜的关係,他应该不会帮沉雷远,实现给夏威的诺言,竟成为他的福气。 命运虽然有时乖张,但却总是巧妙的。 「沉叔叔,您找我来当特约翻译,是群翰拜託您的吗?」夏娜好奇地问。 沉雷远硬汉的脸,在这个女子面前就是板不起来。 「他只是提起,倒是我想看看,当年把你送去法国,你法文到底学得怎么样?」 她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那我一定不会让沉叔叔丢面子的。」 他递过去一份资料。 「是法国派来的律师,专长是国际金融犯罪,我们怀疑上次捷运发包案,法方公司浮报帐单,里面可能有好几层非法佣金关係,官司得在法国打,所以找了这个律师来帮忙,虽然是法国人,但当事人是我们,所以得确定他站在我们这边帮我们争取最大利益,你懂吗?」 夏娜点点头。意思是她还得监视这个律师是不是真的拿钱办事。 「他可能会要求展开一些相关调查,会开好几个档案,局里要开档案都得跑很长很烦的程序,不过,」他语气转硬,「这傢伙人还没到,局长就下令要给他最高等级的通行证,也就是所有档案任他开的通行证。」 他顿了一下才接着说:「虽然如此,开档案前,你最好还是跟我说一声,所有外面进来的文件,我也要看过,你再进行翻译。」 看样子沉叔叔并不同意局长的作法,他并不信赖这个法国律师,而她就是沉叔叔的眼线。 群翰哥警告过她,局长和副局长有时看法上有所衝突,但她只要听副局长的话行事就行了,因为到时出事了,他至少确定副局长会保护下属。 沉雷远继续说:「他的英文相当好,和局里沟通一般没有问题,但是需要有人帮忙翻译文件和相关资料,他要求专业人士,确保用最精准的语言翻译,我们局里法文人才不少,不过你翻译过几本法律和金融的专业书籍,又担任过国际会议的口译,寄过去的十几份履歷里,他特别指定要你,所以局里这次才破例用特约的方式聘用你。」 经过群翰哥都解释过了,夏娜任由沉雷远重复,心思已经飘到档案夹里的资料。 名:antonin 姓:leroy 年龄:30 多年的翻译经验,她有个将外国人名冠上中文字的习惯,脑子里自动的搜寻近似的音:安东?乐华先生。 巴黎人,巴黎法律高等学院毕业,美国哈佛法学院硕士,欧洲法庭顾问,巴黎第一大学法律系讲师,专长国际金融犯罪,曾经协助美国运通银行控告法国里昂信贷不正常收购公司股票,法国罗希德家族私人银行逃税案,喀麦隆总统海外帐户的侦查,巴黎前任市长主导的工程弊案,最新的案子是帮一群在巴勒斯坦遭到炸弹攻击的受害者家属,反控告法国政府因为一件军售案佣金纠纷,才导致恐怖攻击的报復,案子甚至还在进行中。 这么年轻啊。 接手的却都是些超重量级案件。而且帮助外国单位打击法国公司和政府不遗馀力。 难怪这次的官司会找上这位乐华先生,也难怪他人还没到,排场要求就先到了。 翻到下一页,他的照片佔满一张a4纸,纸张是上下左右各对折一次后摊开的,左右的对折线正正的从他挺直的鼻樑滑下去,左右脸完全的对称,往下看,嘴唇单薄,下巴线条刚毅,简直就像用雕刻刀一刀划下的完美曲线,这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完美的容顏。 但她却皱起眉头,看起来不像是好相处的人哪,名字有「国王」的意思,这会不会是个坏兆头呀? 相片是黑白的,浓眉下的眼睛有点糢糊。 「很帅吧?」沉雷远已经交代完,看着夏娜有一会了。「秘书室那几个女孩,偷印了好几份,全局里都传遍这张照片了。你说,法国男人都长这么帅吗?」 夏娜摇头,他不像是高卢人后代,一头浓密但修剪整齐的头发也不像拉丁帅哥,狭窄挺拔的鼻樑更不像高加索人,他简直,像是印度宝来坞电影里的王子,但看真确一点,那一点东方味又消失,简直就是变幻莫测,看不出血缘的一张脸。 真想知道他眼睛的顏色。 「大家都在打赌他眼睛的顏色。」沉雷远和她的思绪同步的说。 感觉心声被猜到,她涨红脸,不羞呵夏娜,你也跟一般女孩子一样被这张照片蛊惑呀? 沉雷远像熊一样站起来,来到她身边,拍拍她肩膀。 「连我都想知道呢!」 果然被他猜到心声了。夏娜的脸更红了。 走出办公室前,沉雷远叫住她,语气慎重的问:「娜娜,我可以信任你吧?」 她对他用力的点了下头:「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的。」 *** 安东乐华的眼睛是深蓝色,深的见不到底,深的像打翻的浓墨,里头还酝酿着黑色的怒气。 「你迟到了。」 没有你好,很高兴见到你,来接机辛苦了。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很简单的指控。 夏娜慌张的看錶,飞机中午十二点到,现在才十一点五十分吶。 「飞机…」她唯一想到的理由。「飞机早到了吗?」 在他锐利的注视下,她的理由显的薄弱。为了转移话题,她抢过推车。 「我是夏娜,很高兴见到您,乐华先生。」 对方一付扑克脸,她不明白刚刚为什么会觉得照片里的他俊美的不像凡人,眼前的他根本就是座铜雕,刚硬冰冷,难以取悦。 「我知道。」他简单的回答。 她这才想起,是他在她刚踏入入境大厅时,先认出她的。 「我…」紧张似乎唤回她隐藏多时的口音,她有点大舌头的说:「真的不知道飞机会早到。」而且通关提行李等等不也会耗些时间吗?她纳闷。 「走吧。」他不耐烦的说。 坐在局里派的司机旁,夏娜偷偷的从后视镜里观察后座的乘客。 像是冰块切割出来的天神的脸庞,绝美却冰冷。 浓眉下的深蓝眼眸里似乎酝酿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挺直的鼻樑和抿紧的薄唇透露出不妥协,夏娜不安的挪着位置,当下有股放弃的衝动。 这就是她放下手上两本待翻译的书和群翰哥的陪伴,到台北来的理由吗? 会接下这份工作很大的理由是因为沉叔叔,她一直没忘记要感谢他当年遵守对父亲的承诺,送她去法国。另一方面,是因为钱。 调查局给的酬劳颇丰,而法国的姑姑因为投资失利,关掉经营多年的餐厅,经济陷入困境,她答应帮助他们一家度过难关。 在田尾和小堇一起照顾花园,偶尔翻译稿件,生活其实还过得去,只要群翰哥在旁边,她几乎没什么需要烦恼的地方。但是对姑姑的责任,是她一个人的事,她没跟群翰哥提,也绝不会要求他帮忙。 接下工作时的喜悦,在此刻汽车内紧绷的气氛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几乎想放弃。 担任口译不是第一次,但这次她的角色除了是翻译还得是招待,习惯单纯生活,身边只有少数亲近的朋友,和亲人一般的群翰哥,她还有那个能力和陌生人周旋吗?尤其是这么难伺候的陌生人。 话说回来,像他这么傲慢不通人情的人,还真是少见。 越想越气,飞机早到又不是她的问题! 这个想法给她反击的勇气,她回头想把事情说清楚。 车子突然停下。 「饭店到了。」司机宣佈。 安东挑眉看着楞住的夏娜。 司机宣布后,只见她深吸一口气,对他展出笑容。 「饭店到了,乐华先生。」 好奇她本来怒气冲冲想说的是甚么。他表面上不动声色,长途飞行导致的剧烈头痛在见到她笑容那一刻,奇异的缓和了下来。 在柜檯拿到房卡后,夏娜尽职的报告:「您回房休息一会,想吃点东西可以叫客房服务,晚上局长作东,请您和副局长以及局里几个同事在台北最好的餐厅吃饭,我大约六点鐘左右在大厅等您。」 儘管一付公事公办的口气,她垂落在额前的发丝,和松绑的马尾,却让人有股衝动想帮她把头发整理好。 低头像在背台词一样夏娜没发觉安东正带着饶富趣味的神情看着她。 法文流利的听不出一丝口音,除了在机场的慌张以外,不多说一句废话,她表现出来的是个称职的翻译。说话时不自觉的皱着眉头,视线盯住地面,似乎活在另一个世界,遥远而冷静,却又不时散发出一股不自觉的自然魅力。 她是个充满矛盾的人。安东的职业直觉这样告诉他。通常他不喜欢这种具衝突性的性格,因为那代表难以掌握。看样子他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精确评估对手的能耐。 听完报告,他简单的点头,重新带上冷峻的面具。 走出饭店,夏娜的手机响起。 「娜娜,工作辛苦吗?」温柔有磁性的声音。 是群翰哥。 「还好。」她平板地回答。 沉默半响。「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夏娜的挫败感立刻涌现,在群翰哥面前她无法隐瞒任何事。 她大概的讲了接机的经过。 「他应该不是因为你迟到生气,一定有其他事。」群翰哥冷静的评论。「娜娜,他那种人不会在乎这一点小事的,要是真的在乎,早就把你开除了,不是吗?」 不想继续同一个话题,她问起花园的事情,即使知道群翰哥除了实验室,其他事情一盖不问。 「唉呀,採收的事得问小堇,你週末会回来吧?」果然他立刻撇清责任。 「会的。」 「我让人准备一桌好菜慰劳你。」 夏娜突然觉得週末很遥远,她恨不得立刻回去。 「群翰哥,」她突然想起似的说:「我能问沉叔叔当年发生的事吗?」 话筒里一阵沉默。 「娜娜,」群翰哥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耐心一点,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的。」 当年沉叔叔的话简直就已经刻在她心里,这么多年来,成为她往前进的动力。 这也是她想进入调查局工作的第三个理由。 即使事情发生时她年纪还小,即使对父亲的记忆模糊了,但她从没放弃,想找出父亲过世的真实原因。 掛上电话后,李群翰坐在实验室窗前沉思。 原来娜娜根本没忘记。 回国以来,对过去她没提起一个字,他本来以为在法国还算顺利快乐的少女时期,让她遗忘了过去伤痛的记忆,将她视为己出的姑姑一家人,也取代了失去的父亲。 成年以后的娜娜对那时的事绝口不提,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推荐娜娜帮调查局工作时,沉雷远曾经问起她是否还在乎当年的事。 他将这几年来对娜娜的观察说出来,沉雷远听过后,像是松口气一般。 「对她来说,这样最好。这世界上没有非黑即白的道理,正义不一定存在,知道真相不见得是件好事。」 他们两个经歷过几次合作,化解过好几次危机,也因此培养出忘年之交的情谊,李群翰知道他说的没有错。 「我只怕她问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让她明白这个道理。」 两个男人只能祈祷夏娜真的如表现出来一样,忘了过去。 但现在他知道她其实还是在意的,这让他不禁怀疑介绍他进去调查局工作究竟是不是一个好的决定。 他拿起手机拨了熟悉的号码。 「喂?」沉雷远接了电话。 「是我。娜娜见到法国佬了。」 这不是个疑问句,沉雷远等着。 「我觉得这个任务对她来说太危险了。」 「群翰,是你说她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唯一适合安插在乐华身边的人。」他提醒。 「我知道,但我想你最好知道,娜娜没忘记当年的事,她可能会藉机从你那边打听。」 「我可以理解。」 「乐华有调任何资料的权力,跟着他…」 沉雷远打断他。「这点我已经有所防备,总之夏娜在乐华这件事上不可或缺,我跟你保证,我会保护她的。」 有沉雷远的保证,多少让他安心一点。 「话说回来,乐华是透过什么管道让钟局长给他最高等通行证?」 「老钟那个人只管权势,不管事,他突然来这招我也觉得纳闷,我还在查,反正来头一定不小,不然老钟不会插手的。」 「关于乐华的资料一定有遗漏的地方。」李群翰脑子里已经开始转动,设想其他调查管道。 *** 安东瞪着眼前的食物。 金箔。 「来来来,这是井上师傅最拿手的金箔茶碗蒸,乐华先生一定要嚐嚐。」调查局长钟镇棠热情的向这个法国来的律师推荐。 坐在安东身边的夏娜感觉到他的僵硬。 也注意到他趁局长不注意时,悄悄将金箔挑掉,敷衍的舔了口蒸蛋,整份茶碗蒸几乎保持原封不动。 数十道珍贵的刺身,伴随局长得意的介绍词,眼花撩乱的上菜过程中,安东几乎什么都没碰,不动声色的弄掉几片在地上。 夏娜帮他将地上的刺身踢到桌底下。 汤品是松茸发菜汤,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害怕来形容。 夏娜几乎笑出声,埋头在碗里,提醒自己要冷静自持。 终于上了甜点,浓稠的抹茶里滚动着细绵的红豆。 安东突然站起来。 席间十几人顿时停下动作看着他。 「我去洗手间。」他慌张逃离宴席的模样,让夏娜终于忍不住的在他背后露出笑容。 完美先生原来是个挑食鬼。 她终于发现他的弱点。 「你笑什么?看傻了吧?」她左手边坐着经济犯罪调查科的一位女科长。「没见过那么帅的男人吧?」 夏娜歛起笑容。女科长和她盯着同一个方向,眼神里多有眷恋。「光看着都是种享受。你注意到他眼睛了吗?」 不等夏娜回答,女科长叹气道:「比梅尔吉勃逊的眼睛还要蓝。」 坐在女科长旁边沉雷远大音量的打趣:「庄重点,你两个小孩都上大学了。」 局长带着微醺的声音,拍拍沉雷远的肩膀。「老沉,这你就不懂了,乐华律师在巴黎是出了名的黄金单身汉,一卡车巴黎上流社会的女人流着口水追在他后面,不要说陈科长了,还好我老婆今晚没来,不然她也会哈上他。」 说着说着,他转向夏娜。「夏小姐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啊。」 沉雷远隔桌对夏娜送来嘴型:群翰。边比着割喉咙手势。 夏娜莞尔。 回到席间的律师先生,又戴上礼貌疏远的面具。 夏娜紧憋着笑意。将刚上的黑溜溜的青草冻推到他面前。 「bonappétit。」(祝你好胃口) 他的眼睛里闪着威胁的光。从齿缝里挤出来谢谢这个字。 夏娜用银铃般的笑声回应他。 晚上九点,调查局资料室的灯火通明。 安东埋首在捷运局送来的公文里已经超过三个小时。 下午开始,结束在捷运局和市府法务处的简报,他和夏娜就回到调查局特别为他们准备的资料阅读室,他一连串打了几通到法国的电话,口气强硬的跟承包商要求资料。 他似乎没有时差的问题,下飞机的隔天就马不停蹄的工作,夏娜每天跟着他在各单位间奔走,已经三天了。 工程相关的文件几乎都是英文,她只有在台湾官方单位送来中文公文时才派上用场,他近乎严厉的要求她解释每个字,有时候针对同一个字眼,她用两三个字翻译大概内容,这时他深蓝色的眼睛就会瞇起,非逼她确定一个字眼不可。 一份公文,她常得花上三四个小时才能完成笔译,而这甚至还满足不了安东立即就要看内容的要求。 沉雷远常向她询问安东的工作情形,虽然不算喜欢安东这个暂时的上司,但她不得不据实以报:「非常犀利,很有效率。」 局里同事也常探听迷人律师的动向,下班后做些什么,喜欢台北哪些地方,有没有特别喜欢的食物,在法国有没有对象? 夏娜停下手上的笔,偷偷观察隔着一张桌子的上司,眼睛专注在电脑萤幕上,修长的食指在桌上机械化的点着,她现在知道,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喜欢吃的食物啊?她嘴角扬起。 大律师几乎什么都不吃。 虽然不知道回到房间他都点些什么客房服务填胃,但每天中午她帮他张罗的午餐,他几乎没动过。 局长请客的隔天,她帮他准备了精緻的排骨简餐,他用筷子挑起排骨,看到白饭上淋着油腻腻的滷rou饭,入味的黑棕色滷蛋,和鲜黄色的醃萝卜,严肃的脸有一剎那的慌张。 夏娜承认她是故意的。 秘书室本来要帮他点饭店的西式套餐,义大利麵配浓汤,是她换成纯台式的简餐。 在他面前大口咬下多汁酥脆的排骨rou,她吃的嘖嘖有声。 他丢来一个嫌恶的眼光,把便当推开,埋头在资料堆里。 第二天是日式的鰻鱼便当,烤成红棕色,气味诱人的鰻鱼片,覆盖整个饭盒。 她很享受看着用法文发出鰻鱼这个字时,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失措。 想到这里,她低头隐藏笑容。 最精采的是今天的午餐。不过这次始作俑者不是她。 捷运局局长作东邀请他们到一间高级的海鲜餐厅。 餐厅入口是壮观的水族箱砌成的墙,局长特别要他指定箱里的生物,一旁的大厨磨刀霍霍准备将律师钦点的海產变成一桌美味。 他转头看夏娜,眼睛里的蓝色变浅,他在向她求救。 夏娜对她露出一个保证的微笑。 面不改色的指着有两条鬍鬚,长得像老头子的鯰鱼。 「这种鱼是餐厅招牌菜。」 他摇头。 「嗯,」她假装沉思一会后,指向另一个水族箱里的帝王蟹。「蟹脚是这间店最高级的食材。」螃蟹配合演出,八支长满刺的爪嚣张的舞动着。 终于发现这个女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安东转向局长,客气的用英语说:「我吃素。」 奇怪的是,即使明白她是故意的,他却从没点破,不曾主动提起食物这个话题。 他似乎不需要食物。 和沉雷远一样高的身材,削瘦却精实的身材,不知道是怎么维持的。 她的思绪游离,安东正好在这个时候抬起头。 「我脸上有东西吗?」他低沉的嗓音有捉狎的意味。 整整三天半的相处,夏娜将捉弄他当成秘密的工作乐趣,除此之外,他们是公事公办的关係,没交换过一句公事以外的多馀对话。 夏娜来不及隐藏表情,用尷尬的笑容掩饰狼狈。 「没有,我只是在想,」她脑筋快速的转动。「你饿了吗?需不需要吃点东西?」话一说出来她就想咬住舌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的眼睛危险地瞇起,评估地看着她。 她装出无辜的模样,肚子在这时候很配合的传出咕嚕声,她脸红了。 他扬起一边嘴角。 「好主意。」他盖上电脑。 等到电脑收进袋里后,抬起头给她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不过餐厅由我来选。」 他选的餐厅是下塌饭店的西餐厅。 走进餐厅时,彷彿大家都认识他,一路上经过的服务人员纷纷过度热情的向他道好,尤其是女服务生。 「是8201的先生。」 「原来是他,真的好帅。」 她无意间听到服务生间的耳语。 入座后,他先点了一杯马丁尼当餐前酒,她则要了一杯兰姆调酒。 虽然仍旧一身高级西装,一丝不苟的模样,但他的脸部线条看起来柔和不少,两条长腿在桌下伸长,绷紧的肩膀似乎也放松了。 「一天里最美好的时刻。」他啜口酒,轻叹道。 「你每天晚上都在这里吃饭阿?」她好奇地问。 他送来一个控诉的眼神。「不然我亲爱的助理建议在哪吃呢?」 她忍不住笑开。「我很努力想搞清楚你的饮食习惯阿。」 再啜口酒。他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我倒觉得你挺享受这部份的工作内容。」 餐厅经理亲自过来帮他们点餐。 她正想开口,他抢白道:「像昨天一样,记住rou上面不要淋酱汁,请把配菜里的洋葱拿掉。」很快的看了夏娜一眼,诡异的笑容。「给小姐相同的东西。」 「你能喝点酒吗?」 她点点头。 「帮我们开一瓶chateaulatour。」他指示。 经理走远后,她抗议道:「我可以自己点餐。」 但在他闪着光芒的蓝色眼里,她明白这是他的復仇。 他保持着那个诡异笑容,专注的喝着马丁尼。 她觉得不安。「乐华先生,」 「安东,直接叫我名字吧。」他建议。 在这样放松的气氛下,坚持叫他姓名确实不搭调,她不自然的唸出他的名字:「安…呃,安东,你到底帮我点了什么啊?」 「金色的布丁、黑色的汤、红色的鱼、咖啡色的蛋,我还忘了什么,嗯,」他修长的手指轻抚着下巴,一付思考貌。「带着鬍鬚的丑鱼和比猫大的蜘蛛螃蟹,这些够了吗?」 她笑出声。「你公平点好不好,这些都是超级美味的食物耶。」 「我做人一向很公平。」 「你,」突然发现两人像在斗嘴般,她重新把握住分寸,止住嘲笑他的话语。 他朝她举杯,和平的表示。 她回敬。 灯光昏黄,隐隐约约的爵士乐,酒精的酩醺,气氛太美好,不应该浪费在无聊的争执上。 送上桌的是烤的香喷喷的原味菲利牛排,点缀着少量的盐花,搭配的红酒超乎她期待的美味。 这个復仇还真是温和啊。 他优雅的切rou,送进嘴里,细嚼慢嚥后,喝口酒,接着切下一口食物。 被他催眠一般,夏娜觉得他们盘里的食物彷彿是世间最美味的东西。 两人安静的吃完主菜,盘子撤走后,他擦拭嘴角,调整一个舒适的姿势,拿着酒杯。 「所以你在巴黎住过?」 「十二岁到二十二岁。」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精神难以集中,没有多想,据实回答问题。 「那么小的年纪,你父母呢?」 她的眼神迷濛起来。「我母亲在生我时就过世了,我父亲,在我十二岁那年过世。在巴黎时,照顾我的是我父亲的姊姊。」 「当时生活应该不容易吧?」 她摇头。「姑姑一家人对我很好,我下了课就在他们家的餐厅帮忙,和表哥表姊也处的不错。之前的人生,生活里只有父亲和我,突然间有了兄姐,学校功课又繁重,生活突然间变的热闹紧凑,有时甚至,」她盯着桌上的酒杯,木然道:「会忘了去想爸爸,忘了在台湾发生过的事情。」 「发生过的事?」 长久以来避免想起提起的过去,或许是在酒精和气氛的作用下,面对的又是个陌生人,她没有心理上的压力。她发现自己竟然对提起往事首次感到自在。 「本来我和我父亲相依为命,他是军人,我们的生活很稳定。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家里来了一些陌生人,告诉我爸爸死了,而我必须离开。」 回忆带来的痛楚,突然取代原本舒适慵懒的气氛。她被某种慾望驱使,叙述着群翰哥将她藏起来那天的经过。 「他们说他是自杀的,跳海自杀,连尸体都找不到,没有一个人愿意跟我说明原因,邻居的大人们突然间好像都很怕我,法国的姑姑,也不喜欢我提起爸爸,姑丈要我忘记之前在台湾的生活。我也就习惯了避免想起那段混乱和痛苦的日子。时间久了,我还真的遗忘了不少事情,再怎么努力回想都想不起来。」 「有时候,我甚至记不起爸爸的长相…」夏娜茫然的叙述,此刻的她已经忘了对面有个听眾,她只是受到内心的驱使,需要述说,在群翰哥面前,她从不提起过去,她知道假装忘记能使他安心,他认为对她而言探究过去的真相,是件危险的事情。 她没注意到安东的眼底已经染成暗蓝色的深海。 站在落地窗前的男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看到他的表情那一刻,安东立刻后悔,想回到房间里。 「安东。」男人低沉的声音叫唤着他。 「玛莉安她,」 「不要,」安东摇头。他不想听。 男人走过来按住他的肩膀。「那是她自己选择的结局。」 不要。 虽然知道这一天会来临,她迟早会成功,但他没想到心会这么痛。 「你不用担心,法律上我对你有责任,我会照顾你的。」 他麻木地站在那里。责任,这就是他在这世上剩下的唯一亲人,对他唯一的感觉。 见他没反应,男人低下头。 「这对我并不容易,玛丽安一直到死前,想的还是那个人,不是我。」 「您一直都知道的。」 「我希望她总会忘记他。」 男人心里的苦涩和痛楚,在空气中传递。 「她见了他,跟他说了你的事。」他困难的说:「明年大选他从党内胜出的机会很大,这时候去见他并不是好时机。」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死的前一天。」 安东的拳头握紧。 男人临走前再度说:「我会照顾你的。」 安东的眼神飘向窗外遥远的一点。 「谢谢您,乐华先生。」安东最后这样跟那男人回道。 安东没料到夏娜的过去,会勾起他最不愿想起的回忆。 喉中涌起苦涩的味道,而这味道沉潜在他体内,威胁着他,已经十五年了。 一仰而尽杯中的酒,他推开椅子站起来。 「我们走吧。」 夏娜像被甩了一耳光般,突然地清醒了。 直到走出饭店,她仍旧感觉自己被狠狠羞辱了。 这果然是顿报復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