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皇室（8）
第十一章：皇室（8） Chapter 11: The Royalty 日光给乌云镶嵌上金边，从天边一直铺到宫门，雪停后的午后格外寒冷，天色半阴半晴，风雨欲来。 来送行的人居然是格蕾丝，她给伊冯带了几个包装精美的礼盒，里面装着皇室御用点心师的杰作，据说是国王亲自为她挑选的礼物，也是国王本人的最爱。 格蕾丝的穿着和昨天一样，面如冰霜，负手立在台阶下，身后的侍从依旧是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昨天的宫宴上她一直陪伴在国外身侧，整晚滴酒不沾，而国王本人因为宿醉身体不适，没有来亲自送她。 登车前，伊冯和她道别，“再见，公主殿下。”虽然她们的见面绝对算不上和谐，但是看在格蕾丝给她衣服的份上，她愿意和她说话。 格蕾丝只颔首不开口，似乎不打算和她讲话了。狄维恩拉开车门，扶着伊冯坐进去。 车门在身后缓缓关上，格蕾丝突然说：“我等着你，伊冯·法森特。” 伊冯回头，她却已经转身离开了。 龙岛比阿米特隆温暖许多，回家第一件事是脱衣服，事实证明，从把换下的衣服整齐叠好到随手乱扔不需要什么时间成本，坏习惯是最容易培养的。 那身深红色的宫裙被留在了阿米特隆，伊冯穿的是自己的裙子，她刚把外套甩到床上，突然又想起路温先生的话，把衣服整整齐齐叠好。 狄维恩坐在桌边吃国王送的点心，看着她忙来忙去，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服都收进柜子，被踢得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一双双摆在鞋架上。 “哦？很像样嘛！”狄维恩含糊不清地夸奖她。 “哼，我以前住在斯沃德家的时候，天天都要做家务。扫地洗衣服这些几乎每天都要做，有时候还要去喂马。”伊冯得意地撩了撩头发，“这些事我很拿手的，好吗？” “看样子你一个人去读书也会照顾好自己的，那我就放心了。”狄维恩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 伊冯正蹲在鞋架旁边擦鞋，她有十几双鞋，都是今年新买的。冬天她只穿漂亮的小皮靴，有光面的和绒面的，鞋跟一个比一个高，这些鞋虽然合脚舒适，但也不适合跑跑跳跳。但伊冯练魔法的时候不肯换更合脚的软靴，她宣称这些鞋现在不穿，以后就穿不上了。 龙和狄维恩劝阻过她几次，觉得不够安全，她不听，后来他们也懒得说了。 “别擦了，你手还受伤呢。” “伤口都好啦。”伊冯朝他晃了晃手，“别担心。” “行吧，这不是怕你疼嘛。” “火焰谷是不是很远啊？” “还行，都在南边。火焰谷很暖和，你不用带厚衣服，衣服其实都不用带，到那儿再买也行，那边的贸易点很多，东西新潮好看，你肯定喜欢。” 伊冯把手臂放在腿上，下巴搁在手背上，直愣愣地盯着她的鞋子发呆。 “你会去看我的吧？”她小声说。 “当然啦。”狄维恩挑眉，“我每周都去看你，给你带你爱吃的，还得给你钱吧，省得你花钱大手大脚的。” 伊冯撇嘴，“骗人的吧，你肯定一次都不会来的，你巴不得我走。” “胡说八道！你这没良心的丫头。”狄维恩哼了声，“平时都白疼你了，看我把你的点心全吃完！” “你吃吧。”伊冯毫不在意，她试过了，那个点心不是她喜欢的味道，她不喜欢太甜的食物，不管什么味道都还是适中才好。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和路温先生认识的。” “我和那家伙也是不打不相识，都是去年的事情了，我去火焰谷查事情，查到他的地盘上了，被他逮了个正着，就动手打起来了。”狄维恩撑着下巴，眉头纠结地拧在一起，“我好像和很多人都是这样认识的。可能是因为我总是在打架吧。” “谁赢了？”一听到打架，伊冯顿时很有兴趣。 “当然是我啊，那家伙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狄维恩冷哼一声，“拜托，你在怀疑我的实力吗？最近一百年里我打架还没输过呢。不过路温是挺厉害的，他是从远东来的，刀法了得，论器械的使用，我不如他。等你去学院了，可以想办法跟他学一学，我用刀还是不太行。” 伊冯皱着眉努力回想，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似乎听到他们提到了些别的。 “你们说他活了很久？” “他和我差不多，也是因为龙血才活了这么久的，但不知道是哪头龙的血。” “你们一个比一个厉害。希望等我去火石学院后，能变得有你们一半厉害。”伊冯耸耸肩，她蹲的腿酸，站起来活动腿脚。 狄维恩仔细端详她的神情，忽然又说了句，“别担心了。” 他意有所指，伊冯重重地叹了口气，双手捂住额头。 一想到龙，她就心慌。 它也不是第一次真正生她的气，它生气的时候很明显——不说话，不理她。互相生气的时候，总是她先消气，拉下脸，卖乖扮怪去逗它说话。 不管它怎么生气，只要愿意开口说话，就证明气消一半了。 但是它在阿米特隆的时候就跑没影了，她也不知道该去哪哄它。 “它为什么不愿意我去？我想不明白。” 她躺倒在床上，枕着手臂。眼前是熟悉的床帏，她每天睡醒睁开眼睛，都会看到这个熟悉的图案，不过要不了多久，这个图案就换掉了。 她不需要说明这个“它”是谁，狄维恩就能听懂。 过分粗略的指代，过分直白的指代。 “肯定是担心你啊。”隔着厚重的布帘，狄维恩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模糊，“它什么时候不cao心你的事情了？没关系，哪怕它心里不愿意，但是还是会让你去的。” “嗯，我知道……可我觉得不只是这样。”伊冯想起当时吵架的情形，她想不起来当时她说了什么了，但它出奇的冷漠，好奇怪，大概是因为她前一晚乱喝酒所以惹怒了它吧，它才变得这么不好说话。 “哎呀小小年纪，少胡思乱想。” 脑子里乱成一团，伊冯痛苦地抱着头。都怪她喝酒，乱七八糟地吐了一地，回去后也没有洗干净，倒头就睡，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帮她换的衣服…… 一想到这里，伊冯再也坐不住了，她从床上跳下来，风驰电掣般地往外冲。 狄维恩在她身后大喊：“你去哪！” 伊冯头也不回。 “找它！” 龙岛和阿米特隆完全不一样，今天的天气是晴朗的，太阳包裹在涌动的云层中，金灰色的云里仿佛藏着飞舞的巨龙。 她刚刚想到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一直以来，她和龙对话时就是“你”，和龙以外的人对话时就是“它”。大家都懂，龙也懂，她自己也懂——她还能说谁呢？ 还住在岛上时，她躺在被窝里睡眼惺忪地问，今天你什么时候回来？ 在巨木林时她对艾尔沮丧地抱怨，它什么都没告诉我。 在人鱼海上漂泊时，她没头没脑的一句“它怎么还不回来”，狄维恩也能听懂。 她的话语涉及到的人很少，她和龙说话，和别人谈起龙，任何简单的指代都指向了同一个身份。 是她的生命太狭窄，还是她的生命被龙占据得太满了？ 伊冯想不出答案。她看过绿石最高大最古老的树林，看过一望无垠的碧蓝大海，看过山地绿草、旭日残阳，看过无数种形状的云，看过各自生长的万物，但她的话语指向的永远都是单一的对象。 那头把她从斯沃德家的草地上抓走的龙，那头要把她束之高阁、又亲自带她飞出去看这个世界的龙，那头对她冷漠又温柔的龙，保护她陪伴她拥抱她的龙，丑陋的黑色的美丽的最喜欢的龙。 这样的奔跑并不陌生，朝着一个不知道在哪的终点飞奔，发疯般地跑。草地上的植株比她的膝盖还要高，却不能阻拦她的步伐。因为好像有什么人默认了，只要她一直跑，就能跑到终点，跑到她想见的人的身边。 她看到了！ 黑龙还在岛上，它独自坐在海边，高昂着头，就好像在仰望很远的地方，伊冯从来不知道它在看什么。怒吼的潮浪在它身下变得渺小，每一次冲击都格外无力，破碎的白沫在它身侧流逝。 伊冯想张开嘴大声喊它，但她居然不知道要喊什么。 和任何一个人称呼黑龙都有最简单的指代，“它”，它就是龙，龙就是它，但是只剩他们的时候，伊冯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呼喊它的称呼。 呼唤已经在嘴边，却没法脱口而出。 龙回过头，真龙的龙身如漆黑的巨山，遮天蔽日，太阳的光辉在它身后也不得不黯淡，金色的龙目像云端神明俯视人类的眼睛。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扑倒在沙滩上。 “我……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伊冯一边喘气一边努力构思，可是她的脑子在这紧要关头突然变得空空如也，不管怎么努力，都回想不起任何东西。伊冯有些崩溃了，刚刚躺着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好多话要对它说，可是等她冲到它面前的时候，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伊冯紧张地咬住下唇，“你还生气吗？” 它果然不回话，它还在生气，她的心沉了下去。 “你不要生气了。”她发出苍白又没诚意的请求。 再往前就是海浪了，伊冯踢掉鞋子，拎起裙摆，努力朝它走去。不论太阳如何炙热，冬天的海水总是冰冷的，就仿佛是无数根细密的针扎着脚踝，伊冯倒吸一口凉气，齿缝间发出嘶嘶的声响。 走入海水的第一步，她就后悔了。这等酷刑不是她能承受的，但是她决不能在这时候掉头回去。她要赌，赌它先服软。 “你要说什么？”它冷冷道。 它的语气还是那么冷漠，怎么一点都不温柔，伊冯委屈地瘪起嘴。 “我好冷。” “先是雪地里乱跑，现在又光脚下海，我怎么看不出你怕冷。” “你怎么不心疼我了？”伊冯急得眼泪要掉下来，她实在太冷了，冷得撑不下去了。海潮一来一去，仿佛卷走了血和rou，只留下冰冷的骨头。 “心疼你，你会听话吗？” 粗长的龙尾裹着风横扫过来，把她从海里捞了上来。 它没有把她带到自己身上，而是把她放在了远远的沙滩上，伊冯急得挥胳膊蹬腿，但是无济于事。她第一次讨厌它的尾巴，为什么要长这么长，她和它隔得越来越远了。 它站了起来，日光失去遮挡，从它身后穿过，洒在赤裸的脚背上，伊冯迎着光照下意识眯起眼睛。 “既然你已经拿定主意了，就不必问我了。如果你要去——我同意了，你可以走了，随时都可以离开。” 它的身影在逆光下依然是黑色的，只是不再能看清神情。 “你不是一直都想离开这里吗？我放你走，你走吧。” 伊冯张开嘴，想说点什么，但是一开口就是难听粗哑的哭声，她自己听着都觉得厌烦。她今天早上已经大哭过一次了，眼睛不堪重负，让她感到疼痛。 她想迈开步子，想不顾一切地往前跑，但是抬不起腿。 它转身，龙翼在身后舒展、张开，就像黑色的天幕压在头顶，星辰无光，翼爪几乎触及左右的山石。尖锐的风呼啸，怒吼的浪翻涌，黑龙扑向天空，在视野中越来越小。 海面乍明，被遮挡的日光再一次铺落海面，发出金色的碎光，照亮每一层高扬的潮头。 巨龙飞走了，震耳欲聋的风声和女孩一并被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