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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欢(上):别时容易

    无风的朔月夜,彦卿坐在医馆的病床边。

    床上躺着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形的东西。

    它的皮肤已经全数溃烂,血液和组织液从覆盖着身体的纱布间渗出,如果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看起来简直像是一团血红的rou块。

    彦卿坐在椅子上拄着剑打盹儿,床上的那个rou块突然呻吟起来,将他惊醒了。

    彦卿弹跳起来,熟练地从椅子下抽出唾盂,伸手撑住那东西的脊背,使其侧卧,另一手端着唾盂,稳稳接住了呕出来的血液与酸水。

    吐完了。

    他松开手,那rou块重重地倒回床铺上。彦卿将唾盂放在地上,抽了点湿巾擦手臂,rou块的体液与脱落的表皮粘在他完好健康的肌肤上。

    他踮起脚看了看点滴袋还剩下多少液体,又帮那东西调节了一下气管插管。

    他的手指不小心剐蹭到了对方溃烂、露出血红真皮组织的人中,瞬间,那rou块痛苦地嚎叫起来,声响在医馆深夜阒无一人的走廊上回荡。

    彦卿想拥抱rou块以安慰它,但他不能这么做,只能按铃让医助过来扎止痛针。

    医助长很快就过来了。

    彦卿习惯性地站到房间尽头,为那个持明族医助留出足够的cao作空间。他站在角落,抱着他的剑,终于将视线移到了rou块的脸上。

    他熟悉的面容在这周内终于也不复存在了,那里只是一团血rou模糊的空洞,面目狰狞,因疼痛而嘶吼着。

    你不是他了——彦卿再一次这么想。

    他这么想已经有一阵子了。

    ***

    烬灭祸祖对人体造成的伤害是逐渐显露的。

    起先景元被抬回来时,他还能意识清醒地与他交流。当时景元特意脱光了,让愤怒的他检查身体,大张着双臂,景元边原地转着圈边安慰他: “这次实属大意,但是,喏——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彦卿那时还信以为真,毕竟景元第二日就正常上班去了。

    不料,数日后,景元开始上吐下泻。彦卿去景元房里找他讨要零花时不小心整个落下的荷包,却在枕边看见了一大把脱落的白发。他愕然,将景元押去了丹鼎司。到得丹鼎司,医士长医助长围了一圈,又是抽血又是造影,折腾了快一天一夜。那时,景元躺在病床上,说话略有吃力,却还有心情打趣他:“金豆豆,银豆豆,全部掉到将军手里头。”

    彦卿边自己用袖子揩眼泪边瞪景元:“我长大了!不用您帮我擦眼泪。”

    过了两天,是白露到病房来对他说,准备后事吧。

    彦卿不明白,还以为龙女大人同他开玩笑。景元这两天总抱怨头晕恶心,也吃不下东西,手上挂上了点滴;但怎么说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要准备后事了呢?

    白露给他看景元的染色体核型。彦卿震惊了,他想,他也许这辈子都无法忘记这副画面,忘记这些密密麻麻的、四散在景元细胞中的、像蝇虫的卵一般的小黑点,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在大战现场,不知道绝灭大君究竟使出了什么手段……但本小姐可以肯定,大君在战斗时使用了烬灭祸祖的力量,把将军细胞内的遗传物质打成了齑粉。”说着,白露又找出一张健康仙舟人的染色体核型图给彦卿看。

    彦卿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景元没救了。

    但他还是问:“仙舟岐黄之术如此发达,难道就没有任何法子吗?”他急切地在脑中搜寻各种黉学里的先生提到过的疗法,“干细胞不是还在吗?等干细胞再分裂出新的、好的细胞,是不是就没事了?”

    白露似乎不想把话说得这么残忍:“我们测的就是干细胞的核型。”

    “那干细胞移植呢?我的——不对,我的应该不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彦卿急切地捋起袖子,“仙舟这么大,大家也都很爱戴将军,找一些匹配的仙舟人捐献一点干细胞不就好了?”

    “这个疗法……”白露仰头看着他,“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之后也会尝试,但考虑到排异反应,我只能请你不要抱太高的希望。”

    “又或者……诱导干细胞技术呢?将军体内应该还有残存的完整基因组吧?把这部分细胞提出来、进行诱导、再移植回将军体内呢?自体移植——这样就没有排异反应了吧?”

    “我理解你的心情,彦卿。”白露真切地看着他,道,“但烬灭之力残留在了将军体内,问题不在于我们用什么方式移植干细胞,而在于烬灭的力量会持续影响所有进入将军体内的健康外来细胞,将它们也转化为破碎的核型。”

    “——哪怕是借助寿瘟祸祖的力量,”白露压低声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道,“恐怕也无力回天。我很抱歉。”

    白露又道:“我们会尽力延长他的生命,减少他所遭受的痛苦——这件事上,你有本小姐的保证——但时间到了,最终人还是要被十王司接走的,这点还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彦卿恍惚道:“我要怎么向将军解释这件事?”

    白露幼嫩的面庞上露出一个不符合她外表年龄的、苦涩的笑容来:“将军在入馆当晚就知道了,是他叮嘱我先瞒着你的。”

    彦卿哭着走了。回到病房,景元微笑着坐在床上,见他红着眼睛回来,张开手臂。

    彦卿扑进景元怀里嚎啕大哭,边哭边骂:“我说这两天怎么六司的人轮流往您这里跑,来的还全是顶头领导,合着你们所有人都瞒着我一个人!我恨您!”

    景元任由他在怀里折腾打闹,将人死死抱着怀里不松手:“我这还不是怕你难过……好了好了,轻点,想把我撞骨折啊?”

    彦卿哭得直打嗝,他绝望地抬起头看景元,泪水婆娑间,他看见面前的人竟然头发稀疏,双眼的眼白被血浸透了,左脸上有一块肌肤发红,甚至开始微微溃疡蜕皮——他终于意识到,白露说的全是真的。

    景元温柔地为他擦眼泪,又亲吻他的发顶,轻轻道:“别哭了,人都有尽时,我的只不过来得仓促一些。”

    那日,彦卿把他人生14年间所有的眼泪都流尽了。

    后来景元便每况愈下,昏迷、呕吐、大片皮肤剥落、脱发、失禁、无法进食。彦卿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日夜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他从医助那里学习了基本的护理知识,翻身、清创、补液、插管,他想让景元人生的最后一段时日稍微好过一点、也体面一些,他师父清醒时向来是个爱干净的男人,下了战场第一件事是冲洗身体、换衣服,之后才能坐下来听军报。

    彦卿每天忙得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因为景元常常在昏迷中痛叫出声,或是险些被自己的呕吐物与分泌物堵了气管,这使得他不得不时时保持警惕,也就没了时间哭泣。

    景元最后一次清醒是在上周,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彦卿想要收起帷幔,让长期卧床的景元稍微晒一晒太阳,但午后日昳时分的紫外线刚刚照到景元覆盖着纱布的身体上,他便痛苦地怒吼起来,彦卿只得将帷幔又放回去。

    他慢慢走到床边,房间里黑乎乎的,他按了台灯,人造的光线对景元的身体没有伤害。

    他借着昏暗的橘黄色灯光看景元的脸,他几乎认不出他了。大片的皮肤剥离,露出鲜红色的真皮,像是恐怖幻戏里会有的特效化妆;彦卿童年时不慎看过一些少儿不宜的片段,吓得晚上抱着被子冲去景元房里、要将军抱着睡。

    但现下彦卿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悲伤。他说:“您怎么醒了?”

    景元已经几乎不能吐字了,因为肺部日渐衰竭,喉头也蓄满了内出血时渗出的体液,但彦卿更不可能让他握笔写字,他只能努力辨别这弥留之际的遗言:“……不出……就杀 ……我……”

    彦卿嘴唇颤抖,手指痉挛,他死死抓住景元枕边的床单,大声问:“您让我做什么?——您不许睡!您说清楚!”

    景元闭上眼睛,头向侧旁一歪,再也不发出声音了。若非一旁的监测仪器还在发出平稳而缓慢的滴滴声,彦卿确实会以为景元已经离开了。

    彦卿跌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崩溃大哭,他像丢了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尖叫:“您怎么可以睡啊——!您给我说清楚!什么叫让我杀了您!”

    回应他的,唯有沉默。

    ***

    景元离开后的第二日,彦卿回神策府收拾遗物。

    青镞始终陪伴他左右,但彦卿心知肚明,这最多是出于礼貌,但绝不是什么好心,罗浮将军掌握的秘密太多了,她怕他有意或无意地顺走一些机关奥秘。

    果不其然,无论他试图拿起什么景元用过的物件,青镞都要先他一步、不着痕迹地夺过去,检查一番再还给他——当然,多数是被她收走了:这与罗浮安全有关,恕我不能让你带走它。

    彦卿被她念来念去念得头疼,但他两天没阖眼,和青镞吵不了一点。他将书柜上景元的日记收了,沉着脸问:“这东西我总能带走吧?”

    青镞面带犹豫,显是怕景元生前笔下没把门的,什么工作要务、职场牢sao,都给写进去了。但是几百年来,景元前后写了数十本日记,真检查起来可是没完没了了,她看了看面前一脸郁色的小孩,摆了摆手:“算了,你带走吧,记得保管好,别让旁人看了去。”

    彦卿又指墙壁上挂着的兵器,问:“将军……景元生前用过的刀、戟、盾牌,我能带走吗?”

    青镞点了点头,彦卿便伸手将那些武器取下来,背在身后。

    之后彦卿又去内院,到景元的卧房收拾他生前的衣物。符玄择吉日就位,神策府的主人要易主了,虽然太卜人美心善,从没催促过他什么,更不可能赶他走人,但彦卿不想留在这里了。他从小在这里生活,被景元一手抚养大,这家里没有哪个角落没有他与景元的回忆;触景生哀情,他受不了这个。

    哪怕就是现在,他推开景元卧房门的那一刹那,都还会下意识地期待,屋里头还坐着他的将军,骂他没大没小,进屋不敲门。

    ——门扉洞开,尘土飞扬,屋里空空荡荡。

    彦卿抹去眼角的一丝泪,抬脚跨入景元房内。

    内院是景元的私人住所,他生前青镞就不曾踏足于此,死后亦是如此。彦卿孤零零坐在衣柜前的地上,心想:以前总觉得这世上,除却将军,我再没有其他人可依靠,现在回首看,对将军来说亦如是。

    他将景元的衣服一件件收进黄花梨木箱里,里头还混了一些他自己的。他和景元分房睡很多年了,但偶尔他夜里执勤、或是景元加班开会回来,不想劳烦下人再起来铺床,就挤着一起睡了,换洗衣服便也分得没那样开。当时景元偶尔起晚了,急急忙忙赶着去上班,错抓了他的衬裤,鸟闷着憋屈了一整天,还说过“等你再长大点,咱们就真能把衣服混着穿了”的话。

    只可惜景元没等到他长大。

    想到这里,彦卿心里又是一阵酸楚,他想他介意的并不是景元离去。他幼年时第一次学会百位数,就是因为知道了景元的年龄。景元把他抱在怀里、放在腿上,教他用手指拨案上的算盘。他那时就隐约知道,景元大概会在他之前离开,他是他师父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徒弟。

    但他从没想过景元会忍心就这样把他独自一人丢在世间。

    清空了衣柜,彦卿又去收拾书案。没什么东西,几杆笔、一张砚台、数叠纸而已。尽管内外院落只是一墙之隔,景元却分得很开,也极少把工作带回内院的家里。

    床下也有几口箱子,彦卿把它们拖出来,表面全是灰尘,一摸一个手印,看来景元也很久没有翻弄过这其中的东西了。彦卿曾数次问过景元这里头放了什么宝贝,景元笑着摇头不答,彦卿也就不再追问。

    现在斯人已逝……彦卿坐在床上犹豫了半天,思考该不该开这几口箱子,结果越想越困,兴许是屁股沾了他熟悉的床褥,加上多日缺觉少眠。他索性运气隔空关了大敞着的门户,侧躺下来,脑袋挨在景元的枕头上——上头还残留着淡淡的气味,是景元身上特有的肌肤气息。

    彦卿眷恋地用脸蹭了蹭,转了个身,看见枕头另一侧散了不少景元病发初期掉的头发。他用手将那些头发一根根梳理好、拢好,解了脚踝上系着的红绳,将那些长发对折再对折,捆成一束,放进前胸的口袋里。

    他在床上眯了一会儿,将睡未睡的,忽然想起来事儿还没办完,便又一骨碌爬起身,将几口箱子连着兵器一齐扎好,拖到院里,掏玉兆联络物流公司,约了两个时辰后上门取件,便一身轻松地出了神策府。

    ***

    景元去世后,彦卿在云骑军的归属有些棘手。他有骁卫的编制,但实际挂靠于神策府,平常俸禄也是直接从将军这边划的。理论上,他可以继续做将军侍卫,符玄欢迎得很,谁不喜欢一个年轻却机敏能干的天才少年服侍左右呢?但彦卿不想干了,他只是景元将军的侍卫。

    那时三人在医馆商量好了,景元离开后,彦卿是去是留,权由他自己做主。

    彦卿出门就是要办这事。

    如果说做侍卫这件事,是出于他对景元的爱,而非对于工作的爱,那么说到习武、剑艺、征战四方,彦卿总觉得他不全是为了景元在做这事,而是确实有些向往戎马一生的。但景元刚去,他现在实在是没办法仔细思考这等人生大事。所以,他打算总之先去把手续办妥了,再告一段时间的丧事假,之后再从长计议。

    彦卿好久没来云骑驻所,刚穿过大门就迷路了,左看右看,哪里哪里都显得格外陌生。

    我们后勤部不是就在进门左拐来着……?怎么左边是校场呢。彦卿摸了摸额头,疑心自己是郁火攻心,烧糊涂了,他甩了甩脑袋,手心贴着脑门、冰冰凉凉的——他显然健康的很。

    兴许只是困糊涂了,打了个呵欠,他又想。

    他折回大门口,向刚刚放行他入内的侍卫招呼:“哥哥,行政后勤怎么走来着?好久不来,有些迷了。”

    “穿过校场后右转便是。”

    彦卿闻言道了谢,心里直犯嘀咕,但还是往校场走去。一路上遇见不少cao练的士兵,那些人全都不认识他——估计是近期从前线返航的——还有两三人拦住他,问他姓字名谁、要不要送他去找家里大人,彦卿颇为无语,掏出腰牌来给那人看了,那几人端详了半天,道了一句 “奇怪……”,但还是放他走了。

    校场上没遮拦,就连蔽荫的树木都小气地只种了几丛。徐风吹来,彦卿感觉他清明了不少,加快脚步穿过校场,在尽头右转,没走几步,果然看见了行政处的牌匾。

    他叩门报了姓名,里头的人为他开了门,他进房一看,发现是认识的司库,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翘了脚放在案上,一手cao作玉兆系统,另一手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狩原毛峰,身后的电扇摇头晃脑。

    听见他进来,那人道:“哎哟,彦卿小兄弟。”

    这人和彦卿曾经同属一个队伍。当年神策府演武考校,同一个小队的一齐考试。第一轮考骑射,彦卿记得很清楚,这老兄第一箭还没射出去,就被马儿一蹄子甩到了地上,之后整场考试,这人都在满场追着马屁股跑,惹得全军上下、乃至景元都笑得打跌——这人就不是个练武的料子。

    彦卿倒是不惊讶这人做了司库:“好久不见,哥哥近来如何?”

    司库把脚放下来了,推了推镜框,他说:“还能怎样呢,在后方就是整日坐办公室,人都坐肥了三圈,但也没那些出生入死的烦恼咯……倒是你,节哀顺变啊,消息传开后,云骑上下真是无不呼嗟、擗踊郊野,将军他……”

    彦卿心情稍好了些,打断道:“弟兄间就不必说这些场面话了,心意我领了,你快快为我把事办妥了,我好回家坐下歇脚,才是真的帮了我大忙——我都两三天没睡了。”

    “编制的事情,对吧?先前太卜大人——不对,现在应该称呼符玄将军了——亲自交代过,让你自己先随意选个卫队挂靠着,月俸按事假算。”司库边说边啪啪敲键盘,将屏幕转向彦卿,“军队制度上的这些繁文缛节,你自己也清楚,我就不多解释了。”

    彦卿道:“那就欃枪卫,指挥使以前教过我一段时日。”

    “好叻!”司库一口答应,又说,“新的腰牌回头送去你府上——不对,你现在住哪儿呢?”

    “将……景元生前有积蓄,我先在闲云天租了一间屋子,地址报给你?”彦卿差点也叫错称谓。

    “闲云天,好地段,天子脚下——兄弟,好好生活。”

    彦卿报完地址,司库边打字边絮絮叨叨安慰他,说自己老爹刚走时也是精神恍惚、整日做事提不起劲,还好军队里人多事多,渐渐的也就不想这些了:“弟啊,你要是想不开呢,也别总在家里头一个人闷着,来驻所找哥聊聊天,哥反正每周单数日都得值班;再不然,去外头校场跑几圈,找那些小丘八们打几架,心情也好点。”

    彦卿笑了:“哪能呢,有空就来找你骑马。”

    两人皆是想起数年前考校场上的滑稽画面,哈哈哈笑开了。

    临走前,彦卿掏出他的旧腰牌,问:“这东西要回收不?”

    “理论上是要的,但是嘛,”司库大手一挥,“念着你们师徒旧情,将军又是为了联盟殉职,这东西你自己保管好,可千万别丢了,弄个透明保险罩、挂在家里墙上,我看挺好的。”

    彦卿把那刻着“神策府侍卫”字样的腰牌挂回去,离开了后勤部,心情确实开朗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