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张韵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被母亲带到夫人的院子里，看出生刚满一个月的小少爷，他那时候已经张开了，白白胖胖的，看着就有福相，不同在乡下见过的其他孩子一样，因为母亲吃的不好奶水不好，长得像猴子一样。

    所以我一见到他就很喜欢他，幸而他也很喜欢我，可能是没见过大孩子，很欢快地朝我招手。

    在床上坐月子的夫人见状，宠爱地对着少爷笑了一下，看着我叫我过去，夫人虽然长得美丽平日里却十分严肃，让人忘之生畏，但因为小少爷，现在她的眸子充满了慈爱的光芒。

    我就没那么害怕了，走到她身边，她问我，“洗了手没？”

    我点头，我母亲在身后忙补充道：“在家里就洗了一次，来到这又洗了一次。”

    如此夫人放下心，让我把手指伸出来，我一伸手指，小少爷就用小手包住了我的手指，乐得十分开怀。

    夫人对我说，“好，看来宴臣很喜欢你。你以后就留下来照顾宴臣吧。”

    母亲喜不自胜在后面提醒我，“快磕头谢恩。”

    我赶紧跪下磕头谢恩。

    母亲也在后面磕头谢恩，退了下去，我站在床边看着母亲的背影，她没有回头。

    我知道我的前途有望了，我父母都是孟家的奴婢，他们的孩子一出生就是孟家的奴婢，所以我长到七岁的时候，母亲已经开始为我的未来筹谋了。

    而我的未来无非就是在孟府哪处工作，恰好夫人生子，需要一个陪玩的小丫鬟，母亲又是花钱又是托关系，才让嬷嬷在夫人面前提了一嘴，换来了今日的相面。

    幸好，幸好，小少爷还算喜欢我。跟在少爷身边，我的前程十分不错。

    那年是光绪二十三年。

    我不过是陪着小少爷玩罢了，渐渐的小少爷长大了，开始开蒙读书，夫人对他越发严格，前天背的书要是错了一个字，就要打一个板子。

    孟府很少有欢声笑语，夫人只有在顾家、肖家、董家来人拜访的时候，让小少爷和他们家的孩子玩一会儿，而且玩归玩，当天的功课还是不能落下，导致小少爷玩的时候心事重重的，很不开心。

    一年里倒没有几天像个孩子，我看在眼里，但因为身份卑微也不能进言。

    直到他七岁的时候，老爷故交许家夫妻双亡，老爷夫人领养了他家姑娘许沁到家，小少爷郁郁寡欢的性子才有所好转。

    许沁改名叫孟沁，从此就是孟家的大小姐了。夫人对两个孩子一样的严苛，大小姐常常因为基础不好被夫人教训，大少爷却成了个哥哥样子，总是关照安慰meimei。

    两个孩子相依相伴地长大了。

    清朝亡了，大小姐和大少爷十五岁的时候，一起去了民办学校读书。

    那年孟家的工厂发生工人闹事，夫人和老爷忙得焦头烂额，小姐少爷的生活轻松了不少。

    后来我在我丈夫那里知道了当时的事，孟家的商船沉了，资金周转不及时，没能马上给工人发工资，小姐未来的丈夫宋焰的父亲宋志勇站了出来，和孟家交涉，本来两帮人已经谈妥，工人们又受董成民挑唆闹事，被镇压后工人们居然联名将宋志勇推出来顶了包。

    我丈夫告诉我，推宋志勇出来顶包的事，夫人在里面也有手笔。

    当时我听了之后，背后发凉，紧紧抱住我的丈夫。

    孟家从别的地方周转出了工资，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只有宋志勇被牺牲了。

    听说后来，他就开始酗酒打老婆，老婆受不了跑了之后一蹶不振。

    我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少爷小姐十六岁入高中读书那年，某一天我来给夫人送茶，听见少爷在夫人房内和夫人说：“mama，这周日我想在家里办一个小宴，宴请一下我和沁妹现在的老师。”

    付闻樱一向喜欢孩子们尊师重道，听了孟宴臣主动的请求，正要答应，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听你meimei说，这周日你们学校不是有个女生的什么活动吗？”

    “什么？”大少爷大吃一惊，“我怎么不知道？”就像是突然说漏嘴了一样，接着找补道：“也许……是我消息太闭塞了。”

    屋里夫人许久没有说话，“宴臣，你先下去吧。”一听就是压抑着怒火。

    大少爷出来看见我在外面，收敛了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

    我心里一叹，进去送茶水。

    夫人叫我去叫刘朗过来，刘朗是刘玄的父亲。

    没过几天，夫人就把大小姐禁足了，并让我看着她。

    我每天都睡在大小姐房间外面的耳房，有一日夜里临近小姐闺房的花园里突然响起一阵断断续续的笛声，小姐正在看书突然抬起来了头，眼中哀求地看着我，我是看着少爷小姐长大的，早就把他们当成了弟弟meimei，怎么经得住她的哀求，只得放她出去。

    我跟在她后面，看见她站在一个花匠面前，月光下那个一身短打的年轻人眉目如画，看得出来样貌是极好的，和小姐站在一起，真称得上是金童玉女。

    小姐又哭又笑和他说着什么，他握着小姐的手，目光坚定得厉害，不用听也知道他是让小姐跟着他走。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姐最终摇了摇头，从他手中接过笛子。

    最终在小姐悲伤的笛声《将仲子》里，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我松了一口气，回头一看，大少爷冷着一张脸，不知道在那里站着看了多久，他的眼神儿让我害怕，不是因为其中的冷意，而是其中的妒意。

    “大少爷……”我感觉嗓子像是堵了棉花，说不出话来。

    那边夫人身边的嬷嬷提着灯笼过来了，问：“谁在花园里吹笛子？”

    我心里害怕得紧，大少爷走到她面前，“沁妹心里孤寂，来花园里吹吹笛子。”

    那嬷嬷面色不好，道：“大小姐也真是的，大晚上吹什么笛子？”说完后，又对大少爷说：“大少爷，夫人不是说了让你少来沁园这边吗？”

    大少爷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吧。”

    嬷嬷也不敢忤逆大少爷就回去了。

    笛声呜咽而断，大少爷没有回头看大小姐，大小姐也没有回头看大少爷。

    那晚上过后，小姐被禁足了整整一年，连花园也不让去了，整日里能活动的地方就是小小的院子。

    后来大小姐开始情绪不稳定，总是在院子门口发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没管丈夫的劝阻，上去劝大小姐认个错。

    “我是该认错的，再不认错我就是傻子了。”小姐笑着说，眼里已经没有以前飞扬的神采。

    夫人知道了叫人把小姐带到她面前，一边修剪花枝一边对小姐说：“这小孩子年纪轻轻不懂事，就像是这插花一样，必须得修剪了才能和谐完美。”

    “沁沁，你是我们孟家的女儿，孟家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我们家是不许出现败坏家风的事情的，你明白吗？”夫人语重心长地和小姐讲话。

    小姐低声道：“以前是我错了，是我不懂事。”

    一旁一直担忧地看着她们母女对话的老爷终于说话了，“好了好了，知道错了，事情过去了就好。以后咱们再不提了。”

    老爷叫人把大少爷从学校唤回来，一家人一起吃了团圆饭。

    从那天开始，小姐好像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只是不再和大少爷说话，大少爷好像也碍着什么，不怎么和大小姐说话了。

    不到一年，大小姐就考取了外地的大学，离开了孟家。

    大小姐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大少爷喝了很多酒，我扶着他回房，他却不依着我，脚步混乱地来了夫人房里。

    他扑通一下就跪在房间里，打破了屋里喜气洋洋的氛围，夫人沉着脸让人都下去，关门的时候我故意停了一下，听见大少爷带着哭腔说：“妈，我求你别让沁沁离开孟家。”

    “孟宴臣，你疯了。”夫人冷静的声音传来，我不敢多听，离开了那里。

    除了夫人，我是看大少爷看得最清楚的人。

    他心里喜欢大小姐，而且他自己知道。

    不知道夫人那天和大少爷说了什么，后来大小姐还是去了外地读大学。

    谁知道不到一年，大小姐又和宋焰走到了一起。

    是大少爷发现的，但他怎么发现的，他没说。

    夫人亲自去了那里把大小姐带回来，但是不到一个月大小姐就跑了，这回她没有回学校。

    等到夫人又派人把小姐抓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怀有身孕。

    那年小姐生产，生下了小小姐，少爷在产房外坐着，浑身都被汗湿透了。

    他很着急，但是眼中已经没了妒忌，只有温情。

    我想他放下了，即使做不成伴侣，他们仍是一起长大的兄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夫人嘴里嫌弃得很，还是把小小姐抱在怀里，奶娘更是早就找好了。

    我不知道小姐的倔强有没有在一瞬间打动过夫人，但我知道夫人岁数越发大了，很多事情她已经学会了在力不从心的时候任孩子自己做决定。

    但孟家依旧怕小姐的名声不好给家族抹黑，因此孩子被认到了少爷名下，当时就是那样，女人jian生子可比男人jian生子不好听多了。

    我以为小姐有了小小姐会留在孟家，可她还没出月子，就留书一封离家出走了，那时候正是五四运动。

    小姐走了之后，我丈夫去世了，从此一心带小小姐。

    1919年少爷自己外出做生意，突然在途中发病，被老爷夫人送到崇山静养了三年，这三年除了老爷夫人派去的亲信，没有人见过少爷。

    老爷夫人也在少爷病好了搬回孟府之后，因为大师说的父母的命格妨碍少爷，让他们分离七年，从此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当时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孟家的生意也受到了波折，幸好当时孟家很多族人已经把生意的重心转移到了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老爷夫人商量过后就去了新加坡做生意。

    孟家一时间只剩下少爷和小小姐。

    少爷渐渐好了，开始教导小小姐。我猜他应该一直没有放弃找过小姐，可是一直没有什么消息。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叶姑娘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本以为她是块石子，会在少爷这个湖水里留下点点涟漪，没想到她是颗惊雷，直接把少爷这个被禁锢依旧的大坝炸开了让水奔腾不息的口子。

    少爷很爱她，她也那个值得少爷爱的人。

    他们之间发生过太多太多的事情，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

    我们到了新加坡后，叶姑娘也就是大少奶奶毫无疑问地受到了夫人的轻视，甚至不允许她进家门，在这个时候少爷紧紧握着大少奶奶的手，我以为他会和她一起站在门口等待，以示诚意。没想到他直接让人找车找酒店，一行人连十分钟都没有等到，就来到了酒店休息，下午他就去找人买房子了。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不管面对谁都不允许对方给大少奶奶气受的男人。

    大少爷当时说什么来着。

    “我真不是心疼你，就是有人对你不好，我就忍不住胸闷气短喘不上气，我完全是为自己考虑。”

    大少奶奶被他逗笑了。

    后来夫人在小小姐的软磨硬泡下，终于同意少爷少奶奶回家了。

    他们带了礼品回去，一点挑不出错。

    最后夫人松口让他们回来住，被少爷拒绝了。

    夫人勃然大怒，把少爷骂了一顿，少爷面不改色，这件事也不了了之了。

    只是苦了小小姐，总是两个孟宅来回奔波。

    小小姐后来长大了腿很长，她的小meimei羡慕地问她怎么能长这么高，她笑着说：“来回跑的呗。”